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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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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登场人物 翠喜——一个三十左右的老妓女。 小顺子——宝和下处的伙计。 小东西——小翠,一个才混事三天的女孩子。 卖报的—— 一个哑巴。 王福升——××旅馆的侍役。 胡四——游手好闲的面首。 黑三——小东西的养父。 方达生——一个青年。 后台的人们。 胖子和胖子的朋友们。 租唱话匣子的。 卖报的。 卖水果的,卖其他各种食物的。 婴儿的哭声。 卖唱的,拉丝弦的。 报花名的伙计。 唱数来宝的乞丐二人。 唱二簧的漂泊汉。 敲梆子的。 各种男女欢笑声…… 卖硬面饽饽的。 闭幕前唱“叫声小亲亲”的嫖客。 低声隐泣的女人。 这是在一星期后的夜晚,约莫有十二点钟的光景,在各种叫卖、喧嚣、诟骂女人、打情卖笑的声浪沸油似地煮成一锅地狱的宝和下处。 那大门口常贴着什么“南国生就美佳人,北地天然红胭脂”一类的春联,中门框总是“情郎艳乡”或“桃源佳境”的横幅。门前两三个玉美人指指点点挤弄眉眼,轻薄的男人们走过时常故意望着墙上的乌光红油纸(上面歪歪涂了四行字“赶早×角,住客×元×,大铺×角,随便×角”。)对着那些厚施脂粉的女人们乱耍个贫嘴,待到女人以为是生意轻向前拉去,又一哄而散。这一条胡同蚂蚁窝似地住满了所谓“人类的渣滓”,她们都在饥饿线上奋斗着,与其他瘪着肚皮的人们不同的地方是别的可以苦眉愁眼地空着肚子,她们却必须笑着的。 进到院内,是一排一徘的鸽笼似的小屋子,在生意好的时光,从这个洞到那个洞川流不息来往着各色各样的人:小商人,电机匠,小职员,轮船茶房,洋行侍役,和一些短打扮敞开胸前一条密密的纽袢,大模大样的大汉子。院子里可以随随便便走来走去,进了大门,一个踱了腿的男人喊,“前边!”“来客!”用绳子拉的铜铃也响起来,从各个小鸽笼走出来一个一个没有一丝血色的动物,机械般地立刻簇聚起来,有时也笑着,嚷着,骚动着。“客人”们自然早已让到房子里。眼珠子东溜溜,西看看。于是由伙计用尖锐得刺痛人的耳鼓的声音喊:“见客啦!见客!”那些肥的,瘦的,依次走上前去,随着伙计叫出她的花名的声音,在“客人”面前瞟瞟眼笑着闪过去。站在后面的便交头接耳地吱吱喳喳起来直到有一个动物似乎很欢喜地被某一个客人挑中了,其余的才各归各的地方。 很令人惊奇的是尽管小鸽笼里面讲情话或者做出各种丑恶的勾当,院子外面始终在叫嚣着:唱曲的姑娘,沿门唱“数来宝”的乞丐,或者哼一两段二簧的漂泊汉,租唱话匣子的,卖水果花生栗子的,抽着签子赌赢东西的,哑着声音嘶喊的卖报的,拉着丝弦逗人来唱的,卖热茶鸡蛋的……各式各色最低的卖艺人,小买卖都兜揽生意,每个人都放开喉咙沿着每个小窗户喊,有时甚至于掀开帘子进去,硬要“客人”们替他们做点生意。 但是观众只能看见一个小鸽笼——一间长隘黑秽的小房子。 屋子正面有两个门,一左一右,都通外院,各有一蓝布帘子来遮风,破敝不堪。两门之中是个幔帐,挂在与墙成直角的铁丝上;拉起来,可以把一间屋子隔成两间。客人多了,不相识的便各据一面,一样能喝茶说话,各不相扰,于是一个可怜的动物可以同时招待两帮客人,这样经济地方,又省得走路,也省电灯同炉火。现在那布幔子——上面黄斑点点,并且下面裂成犬牙状,——只堆在墙边,没有拉起。屋子里当然没有多少客人。 屋子右面放一张木床,铺着单薄的旧床单,堆叠着棉被。靠床的右中墙贴满“猪八戒招亲”,“大过年”,“胖娃娃采莲花”,和一些烟卷公司的美人画,依门倒贴一个红“福”字,说是“福倒(到)了”的意思。近床有一张破旧梳妆台,上面放一民破脸盆,一两个花碗,床下横七竖八有几双花鞋,床前搁几把椅子。 左面墙边立一张方桌,一边一把椅子,上面排置着不全的茶具和一个装烟卷的破铁筒。右面还悬着一副满染黑污的对联,左联:“貌比西施重出世”,右联:“容似貂蝉又临凡”,两条对子正嵌住一个照得人凹鼻子凸眼的穿衣镜,上面横桂着四个字“千金一笑”。还有一两张帆布躺椅歪歪地睡在那里。 靠左右都有窗户,用个小红布幔遮着,左窗下有一个铁炉子,燃着就要熄灭的人,靠桌立一张煤球炉子,那煤就堆在方桌下面。在左边小门上悬一个镜框,嵌着“花翠喜”三个字,那大概是这个屋子的姑娘的花名。 [开幕时,翠喜立在左门口,背向观众,掀起门帘向外望。——翠喜大约有三十岁左右,一个已经为人欺凌蹂躏到几乎完全麻木的动物。她并不好看,人有些胖,满脸涂着粉,一双眼皮晕晕地扑一层红胭脂,头发披在肩上,前额一块块地故意掐成的紫痕,排列整齐如一串花瓣,两个太阳穴,更红紫得吓人。她穿一件绛红色的棉袍,套上一件绒坎肩,棉鞋棉裤,黑缎带扎住腿。她右手里一只烟蒂头,时而吹一下灰放在口边,时而就用那手指搔弄自己的头发。 〔她仿佛在招呼谁,笑着,叫着。 [外面的声音揉成一团嘈杂。 [甲声:(尖锐地)橘子大香蕉啊!人果栗子啊! [乙声:(有气无力地)唱话匣子! [丙声:(一个小姑娘,随着抑扬顿挫的丝弦)唱个小曲儿吧! [男女的笑声打骂声…… 翠 喜 (向门外招手)明儿见,胖子!明儿见,张二爷?明儿见,陈二爷! [胖子和他的朋友的声音:(不清楚地)明儿见,翠喜。 翠 喜 (蓦地踮起脚,高起声音)胖子,大冷天,穿好衣裳,别冻着。 〔胖子的声音:(仿佛他又走回来,拉着翠喜的手,亲亲热热而又嘻嘻哈哈地)我的喜儿,哎哟,你比我的媳妇还疼 我,来,我的喜儿!(随着语气似乎把翠喜蓦地一拉) 翠 喜 (几乎倒在帘子外那胖子的怀里,扶着门框直立起来,推开那胖子的手,又笑又喘地)缺了德的,胖子,你放开手。你回家找你媳妇吃“喳儿”去吧,少跟我起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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