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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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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福升 是。(福下) 潘月亭 (咳嗽两声)是金八爷么?……我是月亭。……是……是,你的存款不会有错的。你先维持三天,三天之后,你来提,我一定拨过去。……是……是……现在大丰银行营业还不错,我做的公债盐税,裁兵,都赚了点,你放心,三天,你在大丰存的款项一定完全归清。……什么,……笑话! ……没有的事,银行并没有人大宗提款!……谁说的?……呃,呃,这都是谣言,不要信他们,你看,八爷,银行现在不是在旅馆旁边又盖大丰大楼么?……为什么盖?……自然,也是繁荣市面,叫钱多活动活动的意思。你放心!现在银行的准备是巩固的,……三天,看多少年的交情,你只维持三天,一切还清。……对了,(笑)八爷……公债有什么特别的消息么?……哦,哦,是,……也这么听说,看涨。看涨……你没有买点么?……是,是…… 王福升 (由左门进)李太太说李先生就来,(回头看)顾八奶奶,四爷在这儿。 [顾八奶奶进——一个俗不可耐的肥胖女人。穿一件花旗袍镶着灿烂的金边、颜色鲜艳夺目,紧紧地箍在她的身上。走起路来,小鲸鱼似地;肥硕的臀峰,一起一伏,惹得人眼花缭乱,叫人想起有这一层衣服所包裹的除了肉和粗恶以外,不知还有些什么。她脸上的皱纹很多,但是她将脂粉砌式一道墙,把这些许多深深的纹路遮藏着。她总是兴高采烈地笑。笑有种种好处,一则显得年青些,二则自己以为笑的时候仿佛很美,三则那耀眼的金牙只有在笑的当儿才完全地显露出来。于是嘴,眼睛,鼻子挤在一 起,笑,笑,以致于笑得令人想哭,想呕吐,想去自杀。她的 眉毛是一条线,耳垂叮当地悬着珠光宝气的钻石耳环,说起话来总是指手画脚,摇头摆尾,于是小棒锤似的指头上的宝石以及耳环,光彩四射,惹得人心发慌。由上量到下,她着实是心广体胖,结实得像一条小牛,却不知为什么,她的病很多,动不动便晕的,吐的,痛的,闹个不休。但有时也仿佛“憨态可掬”,自己以为不减旧日的风韵,那种活泼,“娇小可喜”之态委实个人佩服胡四,她的新“面首”的耐性——有时甚至于胡四也要厌恶地掉转头去,在墙角里装疯弄傻。然而顾八奶奶是趄然的,她永远分不清白人家对她的讪笑。她活着,她永远那么快乐地,那么年青地活着,因为前年据她自己说她才三十,而今年忽然地二十八了,——然而她还有一个大学毕业的女儿。胡四高兴起来,也很捧场,总说她还看不到有那样大的年纪,于是,她在男人面前益发地“天真”起来。 [门内有一阵说笑声,顾八奶奶推开左面的门,麻雀牌和吵闹的声音更响。她仿佛由里面逃出来,步戊极力地故做 轻盈,笑着,喘着。 顾八奶奶 (对着里面)不,可累死我了,我说什么也不打了。(回过头,似乎才看见潘月亭,妖媚地)四爷呀!怎么你一个人在这儿? 潘月亭 (鞠躬)顾八奶奶。(指着电话,表示就说完的意思。福升由中门下) 顾八奶奶 (点点头,又转向门内)不,不,王科长,我累了。不,白露,我心里真不好受,再打,我的老病就要犯了。(又回转身,一阵风似地来到潘的面前,向门内)你们让我歇歇,我心痛。 潘月亭 ……好,好,再见吧,再见。(放下电话)顾八奶奶,…… 顾八奶奶 (滔滔地)四爷,你呀,真不是个规矩人,放着牌不打,烟不抽,一个人在这里打电话!(低声,故意地大惊小怪,做出极端关心的机密的样子指着左边)你小心点,白露就在那边陪朋友打牌呢。(点点潘的头)你呀,又偷偷地找谁啦?休好好地告诉我,这个女人是谁,她为什么找到这里跟你打电话?你们男人什么都好,又能赚钱,又能花钱的,可是就是一样不懂得爱情,爱情的伟大,伟大的爱情,── 潘月亭 顾八奶奶是天下最多情的女人! 顾八奶奶 (很自负地)所以我顶悲观,顶痛苦,顶热烈,顶没有法子办。 潘月亭 咦,你怎么打着打着不打啦?打牌就有法子办了。 顾八奶奶 (提醒了她)哎呀,对不起,四爷,你跟我倒一杯水,我得吃药。(坐下,由手提包取药) 潘月亭 (倒着水)你怎么啦?你要别的药不要? 顾八奶奶 你先别问我。快,快,给我水,等我喝完药再说。(摸着心,自己捶自已) 潘月亭 (递给她水)怎么样?白露这儿什么样的药都有。 顾八奶奶 (喝下去药)好一点! 潘月亭 (站在她旁边)要不,你吃一点白露的安眠药,你睡睡觉好不好? 顾八奶奶 (像煞有介事)不,用不着,我心痛!我刚才不打牌,就因为我忽然想起胡四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我的心又痛起来。你不信,你摸摸我的心! 潘月亭 (怕动她)我信,我信。 顾八奶奶 (坚执)你摸摸呢! 潘月亭 (不得已地把手伸出去)是,是。(应卯的样子)还好,还好。 顾八奶奶 (不高兴的神气)还好,我都快死了,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我找过多少医生,都说我没有病,我就不相信!我花二百块钱叫法国的壮大夫检查一下,他立刻说我有心脏病,我才觉得我的心常痛,我有心病。你不相信,你再摸摸我的心,你听,它跳得扑腾扑腾的。(拉着潘的手) 潘月亭 (只好把头也伸过去听)是,是,是,(几乎倒在顾八奶奶的怀里,频频点头)是扑腾扑腾的。 [陈白露由左门进,兴致勃勃地。 陈白露 (不意地见着他们,不知说什么好)咦!月亭,你也在这儿? [潘立起来,走到桌前点烟卷。 顾八奶奶 (搭讪着)你看!四爷跟我治病呢? 陈白露 治的是你的心病么?(回过头向着敞开的门;门内依然是说话声与麻将声)刘先生,三番让你和吧。李太太,我少陪了。要什么东西,尽管跟他们要,千万不要客气,我得陪陪我的新朋友了。 潘月亭 新朋友! 顾八奶奶 哪儿来的新朋友? 陈白露 我以为达生在这儿。 潘月亭 你说你那位姓方的表哥, 陈白露 嗯,刚才我还看见他在这儿。 顾八奶奶 白露,不就是那位一见入先直皱眉头的那位先生么?决不要再请他来!我怕他。(向窗走) 陈白露 他就住在这儿。 顾八奶奶 就在这儿? 陈白露 嗯,——达生!达生! 〔方达生由右门进。 方达生 (立门口)哦,你!你叫我干什么? 陈白露 你在干什么,你出来跟大家玩玩好不好? 方达生 我正跟小东西,你的干女儿谈话呢。(很愉快地)这个小孩很有点意思。 陈白露 你到这里来跟我们谈谈好吧。(走近达)你来一起玩玩,不要这样不近人情。 方达主 (故意地向潘和顾左右打量,仿佛与自己说话)哦,这儿有你的爸爸,(停。又看看顾)仿佛还有你的妈妈!(忽然对露)不,不,还是让我跟你的干女儿谈谈吧。 〔达回转身,把门关上。 陈白露 这个人简直是没有一点办法。 潘月亭 顾太太你看胡四这两天又不到银行办事来了。 顾八奶奶 我说过他,他就生气。四爷,您千万别放在心上,他,他呀—— 潘月亭 好,我们不要提他吧。(与顾共立在窗前)你看,大丰大楼已经动了工,砸地基之后,眼看着就可以盖起来。地势好。房子只要租出去,最低总可以打一分五的利息。市面要略微好一点,两分多三分利也说不定。 顾八奶奶 白露,你听,四爷想得多有道理。四爷,你怎么说来着?市面一不怎么样,经济一怎么样,就应该怎么样? 潘月亭 我说市面一恐慌,经济一不巩固,就应该卖房产。 顾八奶奶 对呀,白露,你看,我现在要不出钱盖大楼,我的市面不就下巩固了么,所以,四爷,你这次想法子盖大丰大楼是一点也不错的。有二分利,每月有三两千块钱进款,为着贴补点零用就差不多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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