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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第二幕

  〔景同第一幕,还是××旅馆那间华丽的休息室。

  〔天快黑了,由窗户望出,外面反映着一片夕阳;屋内暗淡,几乎需要燃起灯才看得清楚。窗外很整齐地传进来小工们打地基的柱歌,由近渐远,掺杂着渐移渐远多少人的步伐和沉重的石块落地的闷塞声音。这些工人们在此处一共唱着两种打桩的歌:(他们的专门名词是“叫号”,一是“小海号”,一是“轴号”。)现在他们正沉重地呼着“小海号”,一个高亢兴奋的声音领唱,二三十人以低重而悲哀的腔调接和着。中间夹杂,当着唱声停顿时候,两三排“木夯”(木夯也是一种砸地的工具,木做的,两个人握着柄,一步一移向前砸。一排多半是四个夯,八个人)哼哼唷,哼哼唷,砸地的工作声。这种声音几乎一直在这一幕从头到尾,如一群含着愤怒的冤魂,抑郁暗塞地哼着,充满了警戒和恐吓。他们用一仲原始的语言来唱出他们的忧郁,痛苦,悲哀和奋斗中的严肃,所以在下面这段夯歌——《小海号》——里找不着一个字,因为用字来表达他们的思想和情感是笨拙而不可能的事。他们每句结尾的音梢带着北方的粗悍。而他们是这样唱的:

  小 海 号

  上列谱中,每小节打二拍,第一拍表示重硪,第二拍表示轻硪。

  〔唱了一半,停顿时又听见砸木夯的个工们哼唷哼唷哼唷地走过去。直到一点也听不见的时候又走回来。这时福升一个人在房里收拾桌上的烟具,非常不耐烦的样子,频倾向外望出,一面流着眼泪打着呵欠。但是外面的木夯声益发有力地工作着,Heng—Heng—Hei。Heng—Hei一排一排的木夯落在湿松的土壤上发出严肃而沉闷的声音,仿佛是一队木偶乓机械似地迈着不可思议的整齐的步伐。

  王福升 (捺不住了,忽然对着窗口,一连吐了三口唾沫)呸!呸!呸!Hei—Hei!总日Hei一Hei!这楼要是盖好,还不把人吵死。(窗外又听是远远举着“石硪”打地基的工人们很沉重地唱着《小海号》,他伸长耳朵对着窗外厌恶地听一会)听!听!没完了!就靠白天睡会觉,这帮死不了的唱起来没完啦!眼看着就要煞黑,还是干了唱,唱了干,真日不嫌麻烦,天生吃窝窝头就卤菜的脑袋。哼,我有儿子,饿死也不干这个!呸!(又吐一口唾沫。然而“叫号”的小工们越唱越响了,并且也改了调门,这次他门高亢而兴奋地唱和着《轴号》,用乐谱下一行的词,即“老阳西落.砸得好心焦,不卖点命,谁也不饶”。)

  轴 号

  上列谱中,每小节打二拍,每拍表示一轻硪。

  王福升 (听了一半,他忽然坐下,把两只耳朵里塞好了的纸团取出来,挖挖耳朵,挑战地坐下来)来吧!唱吧!你 hei—hei吧!你放开嗓子唱吧!我跟你算泡上啦,我听,你唱,他妈看谁耗过谁!(爽性闭着眼,静听起来)看谁耗过谁!(当然外边的人们越唱越有劲)

  〔方达生进。唱声又渐远。

  王福升 (觉得背后有人,立起,回过头)哦,方先生,您早起来了?

  方达生 (不明白他问的意思)自然——天快黑了。

  王福升 (难得有一个人在面前让他发发牢骚)不起?人怎么睡得着!就凭这帮混帐,欠挨刀的小工子们——

  方达生 (指窗外,叫他不要说话)嘘,你听!

  王福升 (误会了意思)不要紧,我才不怕他们呢,夜晚熬一宿,我就靠白天睡会觉,他们嚷嚷嚷,嚷嚷嚷,吵了一整天,这帮饿不死的东西——

  方达生 (又指指窗外,非常感觉兴趣,低声)你听,听他们唱,不要说话。

  王福升 (嘿然)哦,您叫我听他们唱啊!

  方达生 (不客气地)对了。

  〔外面正唱着。“老阳西落……砸得好心焦……不卖点命 ……谁也不饶。”唱完最后一句,不知为什么窗外哄然一阵笑声,但立刻又听见那木偶似地步伐heng—heng—hei地远去。

  方达生 (扶窗,高兴地往下望)唱得真好听!

  王福升 (莫名其妙)好听?

  方达生 (叹一口气,但是愉快地)他们真快活!你看他们满脸的汗,唱得那么高兴!

  王福升 (讪笑)天生的那份穷骨头嚜。要不,一辈子就会跟人打夯,卖苦力,盖起洋楼给人家住嚜?

  方达生 这楼是谁盖的?

  王福升 谁盖的,反正有钱的人盖的吧。大丰银行盖的,潘四爷盖的,大概连(指左边屋内)在屋里的顾八奶奶也有份(无聊地)有钱嚜!您看,(随手一指)就盖大洋楼。(阿Q式地感慨系之)越有钱的越有钱嚜!

  方达生 顾八奶奶?你说的是不是满脸擦着胭脂粉的老东西?

  王福升 对了,就是她!老来俏,人老心不老,人家有钱,您看,哪个不说她年青,好看?不说旁的,连潘四爷还恭维着她呢。您看刚才潘四爷不是陪着小姐,顾八奶奶一同到屋里(指左边)打麻将去啦么?顾八奶奶阔着得呢!

  方达生 怎么?我出去一会子啦,(厌恶)这帮人现在还在这屋子里打牌,没有走?

  王福升 走?上哪儿去?天快黑了,客来多了,更不走了。

  方达生 (来回定了两趟)这地方真是闷气得使人讨厌,连屋子也这么黑。

  王福升 哼,这屋子除了早上见点日头,整天见不着阳光,怎么不黑?

  方达生 (点头)没有太阳,对了,这块地方太阳是不常照着的。

  王福升 反正就是那么一回子事,有老阳儿又怎么样,白天还是照样得睡觉,到晚上才活动起来。白天死睡,晚上才飕飕地跑,我们是小鬼,我们用不着太阳。

  方达生 对了,太阳不是我们的,(沉吟)那么,太阳是谁的呢?

  王福升 (不懂)谁的?(傻笑)管它是谁的呢?

  方达生 (替他接下)反正是这么一回子事,是不是?

  王福升 对了,就那么一回子事,哈哈。

  〔敲门声。

  方达生 有人敲门。

  王福升 谁?(敲门声,福正要开门)

  方达生 你等等,我不大愿意见这些人,我先到那屋去。

  〔进右边睡房,福开中门。黄省三进。他很畏缩地走进,带着惭愧和惶恐的神气。惨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冻得发紫。他只穿了一件鹅黄色旧棉袍,上面染满油污;底下只是一条黑夹裤,绑着腿带,手里拿着一团绒线黑围巾,一对乞怜的眼睛不安地四面张望着。人瘦如柴,额上的青筋像两条小蛇似地隐隐地跳动着,是一个非常神经质而胆小的人。他笑得那样凄惨,有时令人疑惑究竟他是在笑还是在哭。他每说一句话前总要鼓起很多的气力,才敢说出来,说完了,就不自主地咳嗽两声,但声音很低。他这样谦卑,不自信,他甚至于疑心自己的声音都是为人所不耐的。其实,他的年纪不算大,然而这些年的忧虑,劳碌,失眠,和营养缺乏使他衰弱有如一个老人。纵使还留着一些中年的模样,但我们会惊讶一个将近四十的人,他的背怎么会拱成一道桥,受点刺激,手便如风里的枯叶不停地颤抖起来,而鬓角堆起那样多白发了。

  〔他怯畏地立在房门口,四面望着。


  王福升 是你呀,你又来了!(见黄并不认识他,忽然板起脸来)你是干什么的?

  黄省三 (不自信的样子,颤声)对不起!(很谦虚地笑出声来)对……对不起!(吃力地鞠着躬)我……我大概是走错门了。(咳嗽,他转过身要出去)

  王福升 (一把拉住他)回来!回来!你上哪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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