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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门大开,周朴园进,他约莫有五六十岁,鬓发已经斑白,带着椭圆形的金边眼镜,一对沉鸷的眼在底下闪烁着。像一切起家立业的人物,他的威严在儿孙面前格外显得峻厉。他穿的衣服,还是二十年前的新装,一件圆花的官纱大褂,底下是白纺绸的衬衫,长衫的领扣松散着,露着颈上的肉。他的衣服很舒服地贴在身上,整洁,没有一些尘垢。他有些胖,背微微地伛偻,面色苍白,腮肉松弛地垂下来,眼眶略微下陷,眸子闪闪地放光彩,时常也倦怠地闭着眼皮。他的脸带着年的世故和劳碌,一种冷峭的目光和偶然在嘴角逼出的冷笑,看着他平日的专横,自信和倔强。年青时一切的冒失、狂妄已经转为脸上的皱纹深深避

  盖着,再也寻不着一点痕迹,只要他的半白的头发还保持昔日的丰采,很润泽地梳到后面。在阳光底下,他的脸呈着银白色,一般人说这就是贵人的特徽。所以他才有这样大的矿产。他的下颏的胡须已经灰白,常用一只象牙的小梳梳理。他的大指套着一个斑指。

  〔他现在精神很饱满,沉重地走出来。


  萍 冲 (同时)爸。

  冲 客走了?

  朴 (点头,转向繁漪)你怎么今天下楼来了。完全好了么?

  繁 病原来不很重——回来身体好么?

  朴 还好。——你应当在到楼上去休息。冲儿,你看你母亲的气色比以前怎么样?

  冲 母亲远离就没有什么病。

  朴 (不喜欢儿子们这样答覆老人家的话,沉重地,眼翻上来)谁告诉你的?我不在的时

  候,你常来问你母亲的病么?(坐在沙发上)

  繁 (怕他又来教训)朴园,你的样子像有点瘦了似的。——矿上的罢工究竟怎么样?

  朴 昨天早上已经复工,不生问题。

  冲 爸爸,怎么鲁大海还在这儿等着要见您呢?

  朴 谁是鲁大海?

  冲 鲁贵的儿子。前年荐进去,这次当代表的。

  朴 这个人!我想这个人有背景,厂方已经把他开除了。

  冲 开除!爸爸,这个人脑筋很清楚,我方才跟这个人谈了一回。代表罢工的工人并不见得就该开除。

  朴 哼,现在一般年青人,跟工人谈谈,说两三句不关痛痒,同情的话,像是一件很时髦的事情!

  冲 我以为这些人替自己的一群努力,我们应当同情的。并且我们这样享福,同他们争饭吃,是不对的。这不是时髦不时髦的事。

  朴 (眼翻上来)你知道社会是什么?你读过几本关于社会经济的书?我记得我在德国念书的时候,对于这方面,我自命比你这种半瓶醋的社会思想要彻底得多!

  冲 (被压制下去,然而)爸,我听说矿上对于这次受伤的工人不给一点抚恤金。

  朴 (头扬起来)我认为你这次说话说得太多了。(向繁)这两年他学得很像你了。(看钟)十分钟后我还有一个客来,嗯,你们关于自己有什么说话说么?

  萍 爸,刚才我就想见您。

  朴 哦,什么事?

  萍 我想明天就到矿上去。

  朴 这边公司的事,你交代完了么?

  萍 差不多完了。我想请父亲给我点实在的事情做,我不想看看就完事。

  朴 (停一下,看萍)苦的事你成么?要做就做到底。我不愿意我的儿子叫旁人说闲话的。

  萍 这两年在这儿做事舒服,心里很想在内地乡下走走。

  朴 让我想想。——(停)你可以明天起身,做那一类事情,到了矿上我再大电报给你。

  〔四凤由饭厅门入,端了碗普洱茶。

  冲 (犹豫地)爸爸。

  朴 (知道他又有新花样)嗯,你?

  冲 我现在想跟爸爸商量一件很重要的事。

  朴 什么?

  冲 (低下头)我想把我的学费的一部份出来。

  朴 哦。

  冲 (鼓起勇气)把我的学费拿出一部份送给——

  朴 (四凤端茶,放朴面前。)四凤,——(向冲)你先等一等。(向四凤)叫你跟太太煎的药呢?

  四 煎好了。

  朴 为什么不拿来?

  四 (看繁漪,不说话)

  繁 (觉出四周的徽兆有些恶相)她刚才跟我倒来了,我没有喝。

  朴 为什么?(停,向四凤)药呢?

  繁 (快说)倒了。我叫四凤倒了。

  朴 (慢)倒了?哦?(更慢)倒了!——(向四凤)药还有么?

  四 药罐里还有一点。

  朴 (低而缓地)倒了来。

  繁 (反抗地)我不愿意喝这种苦东西。

  朴 (向四凤,高声)倒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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