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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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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扬头一望)三老爷跟大嫂来了。 沈氏(也望一下)还有大少爷!(有些慌张)四嫂,你看!我们早就该出去应酬客人去的。 王氏(俏皮地)现在走也来得及呀。 陈姨太(匆忙地)从这边(指侧面通内院的门)出去吧,省得万一待会儿新房里掉了东西,说我们没有看(读阴乎,“看守”的意思)着。(一面扣王氏向外走) 沈氏(忽然)你不说我倒忘记了。(连忙跪到梳到妆台前。从小抽屉上的玻璃盒子里取出一点东西揣在怀里就走) 王氏你怎么? 沈氏(撒赖)偏偷它!(笑着〕偷了新房的东西有她处的。 王氏(故意)哎呀,来了! [ 沈氏忙与陈姨太、王氏同由侧门下。 [ 由正中门走进三老爷,觉新,和大房的周氏。三老爷仿佛在严重地告诫着,觉新俯首静听,面容惨淡,周氏库切地望着觉新的脸。 (觉新,长房的长子,一向是祖父所钟爱的,吨家立业的希望都寄托在他的身上。他只有二十岁上下,身量相当高大,面貌也长得丰满,气态雍容华贵,眉宇间沉挚温旱,初见面的人就会很放心地和他坦白交谈,看得出是一个可托大事的朋友。 不过在这种表面是一团和气,内里却完全相反的家庭里,他是郁郁寡欢的。他不得不学习着许多虚文浮礼和一些死板的应付方法。他看得请,他隐忍,在短短的二十年生活中,他已被逼得练出一种不可少的心理状态,“忍”,无限量的忍。因之渐渐变得怀疑,萎惫,自己不相信自己,遇事不敢去定是非,断定了又不敢毅然去做,踌躇,思虑,莫明其妙的恍惚,仿佛昏暗慢慢由四面压下来,踽踽独行,终于又转进了一条狭隘不知去路的黑巷里的境界。虽如此,他心底不是没有光明的火焰的。 他有爱,他衷心地爱着他所爱的人。他可以与人分安危,共甘苦。只是他有一种强烈的鉴别善恶的爱憎心,重使他在敷衍着一些虚伪的人们时感到异常的苦痛。他随时都在抑压下这鄙恶人,藐视人的念头,家庭逼他做一个场面上的人物,要他谈笑自若,看见秽恶却视若无睹。可是他并没有这般豁达的胸襟,他感觉到这一点,他责难自己的于盾,人世的矛盾,丑恶而可笑的矛盾,粗鄙而可耻的矛盾。因此他不自觉地由心底时时涌起憎恶厌世的悲观情绪。但每次他总是非常戒惧地把这类思想收敛起来。 [ 他毕竟年轻,已经尝过多少伤痛了。 却还留连在“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心情中,咀嚼着。 甚至于喜爱着那些痛苦而甘甜的折窖。他执拗地爱着一人,不自觉地几乎是喜欢、自己的执拗。他痛苦,忧郁,面容惨沮,他徘徊在梅林里伤怀己衍的好梦,几乎不愿见人,只想沉埋在美丽若书本的回忆里。他穿着品蓝缎袍,团花黑马褂,态度自然大方。 周氏(焦虑地)明轩! (周氏是觉新的继母,和他的生母是堂妹妹。嫁来高家很有些年,前室留下的孩子们对她感情都很融洽。她年龄与诸弟妇相仿佛,性情端重温厚,也颇知事理。 弟妇们都认为她有手腕,实际上地十分怕事,遇事迁就,才获得家人们的相安。她晓得长嫂难处,继母更难做,为着不肯定外人说闲话,对死去的姐姐的子女们宁肯失之过宽,为诸弟们们责备,不肯严待了引起公公和丈夫的不满。认真说,地是爱护池们,自己从来没生养过小孩,对他们的指望倒也确实殷切的。她生得一副老诚持重相,大耳朵,大眼睛,丰满的鼻翼,宽正的额鬓,下腮圆圆的。人已略微有些发胖。地穿着绣花红裙,和玄色袄子,稍稍戴了一点翠饰,正是一个大家主妇的仪态。 高克明(十分严厉地)明轩哪,你听着! 觉新是,三爸。 周氏(忍不下)明轩,你现在好一点了么? 觉新(回首)好些了。 高克明(自已正说着齐家治国的大道理,认为大可不必顾及这些私人的琐碎,匆忙地)那就好极了!(又突然严重起来)明轩哪!你是长房长孙。 以后比你小的弟妹们要拿你做榜样。而且你的父亲在病,日后这样大的家庭。固然要你这个做长孙的来撑持,现在的责任又何尝不该由你来担负呢? 觉新(一直应声)嗯,是。 周氏(关切)明轩,你吃了药还是不好过吧? 觉新好。(忍耐着)没有什么。 高克明(不值一顾,并未停嘴,依然——)现在爷爷既然是退休养老,以后家里可以说有出无进,弟弟妹妹们都还年幼,你应该“入则孝,出则悌”,上可以侍奉父母祖宗,下可以抚爱弟妹诸幼——觉新嗯,是,——高克明(滔滔然)你的责任可以说是无穷无尽的! 周氏(看见觉新站着吃力,又不便使克明不说,忍不住插进话)明轩,你的脸色还是不好,躺一会儿吧。 高克明(更正重,提高声音)所以,从今天起——周氏(对觉新)你一定是太累了。 高克明(这次话被打断,也耐不下)大嫂,我前面还有许多客人要应酬。大嫂让我说完好不好? 周氏(陪着笑,解释)我怕明轩不舒服,一会花轿来了,——高克明(忽然一愣,对觉新)你是不舒服么? 觉新(勉强地笑着)没有什么,还好。 高克明(对周氏)他还好。(急切地)大嫂,我要把这一段话说完。这话是爹前天叫我说给明轩听的。(连忙补充)叫我告诫,告诫明轩的。我忙,忙,就忙忘了,现在——周氏花轿就要到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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