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曹禺 > 北京人 >
二十五


  曾文彩 (由桌上拿起一个铜蜡台)他说闷得很,他想夜里喝一点酒。你想,哥哥,他心里又这么不快活,我——

  曾文清 (长嘘一声)喝吧,一个人能喝酒也是好的。

  陈奶妈 (把点好的蜡烛递给彩)老爷子还是到十一点就关电灯么?

  曾文彩 (把烛按在烛台里)嗯。(体贴)给他先点上蜡好,别待会儿喝了一半,灯“抽冷子”灭了,他又不高兴。

  陈奶妈 我帮你拿吧。曾文彩 不用了。

  〔彩拿着点燃的蜡烛和筷子菜碟走进自己的房里。

  陈奶妈 (摇头)唉,做女人的心肠总是苦的。

  〔彩放下东西又忙忙自卧室走出。

  曾文彩 江泰呢?

  陈奶妈 刚进大客厅。

  曾文清 大概正跟袁先生闲谈呢。

  曾文彩 (已走到火炉旁边)哥哥,这开水你要不?

  曾文清 (摇头,倦怠地)文彩,小心你的身体,不要太辛苦了。

  曾文彩 (悲哀地微笑)不。

  〔彩提着开水壶由卧室下。文清又把一个宜兴泥的水罐放在炉上,慢吞吞地拨着火。

  曾 霆 (早已拿起书本立起)爹,我到爷爷屋里去了。

  曾文清 (低头放着他的陶罐)去吧。

  陈奶妈 (走上前)孙少爷!(低声)你爷爷要问你爹,你可别说你爹没有走成。

  小柱儿 (正好好坐着,忽然回头,机灵地)就说老早赶上火车走了。陈奶妈 (好笑)谁告诉你的?

  小柱儿 (小眼一挤)你自个儿告诉我的。

  陈奶妈 这孩子!(对霆)走吧,孙少爷你背完书就回屋睡觉去。老爷子再要上书,就说陈奶妈催你歇着呢!

  曾 霆 嗯。(向书斋走)

  曾文清 霆儿?

  曾 霆 干嘛?爹?

  曾文清 (关心地)你这两天怎么啦?

  曾 霆 (闪避)没有怎么,爹。

  〔霆由书斋小门怏怏下。

  陈奶妈 (看霆走出去,赞叹的样子,不觉回首指着小柱儿)你也学学人家,人家比你也就大两岁,念的书比你吃的饭米粒还要多。你呢,一顿就四大碗干饭,肚子里尽装的是——

  小柱儿 (突然)奶奶,你听,谁在叫我呢?

  陈奶妈 放屁!你别当我耳朵聋,听不见。

  小柱儿 真的,你听呀,这不是袁小姐——

  陈奶妈 哪儿?

  小柱儿 你听。

  陈奶妈 (谛听)人家袁小姐帮他父亲画画呢。

  小柱儿 (故意作弄他的祖母)真的,你听:“小柱儿,小柱儿!”这不是袁小姐?你听:“小柱儿,你给我喂鸽子来!”(突然满脸顽皮的笑容)真的,奶奶,她叫我喂鸽子!(立刻撒“鸭子”就向大客厅跑)

  陈奶妈 (追在后面笑着)这皮猴又想骗你奶奶。

  〔小柱儿连笑带跑,正跑到那巨幕似的隔扇门前。按着曾宅到十一点就得灭灯的习惯,突然全屋暗黑!在那雪白而宽大的纸幕上由后面蓦地现出一个体巨如山的猿人的黑影,蹲伏在人的眼前,把屋里的人显得渺小而萎缩。只有那微弱的小炉里的火照着人们的脸。

  小柱儿 (望见,吓得大叫)奶奶!(跑到奶奶怀里)

  陈奶妈 哎哟,这,这是什么?

  曾文清 (依然偎坐在小炉旁)不用怕,这是北京人的影子。

  〔里面袁任敢的沉重的声音:“这是人类的祖先,这也是人类的希望。那时候的人要爱就爱,要恨就恨,要哭就哭,要喊就喊,不怕死,也不怕生。他们整年尽着自己的性情,自由地活着,没有礼教来拘束,没有文明来捆绑,没有虚伪,没有欺诈,没有阴险,没有陷害,没有矛盾,也没有苦恼;吃生肉,喝鲜血,太阳晒着,风吹着,雨淋着,没有现在这么多人吃人的文明,而他们是非常快活的!”

  〔猛地隔扇打开了一扇,大客厅里的煤油灯洒进一片光,江泰拿着一根点好的小半截残蜡,和袁任敢走进来。江泰穿一件洋服坎肩,袁任敢还是那件棕色衬衣,袖口又掠起,口里叼着一个烟斗,冒出一缕缕的浓烟。

  江 泰 (有些微醺,应着方才最后一句话,非常赞同地)而他们是非常快活的。

  曾文清 (立起,对奶妈)点上蜡吧。

  陈奶妈 嗯。(走去点蜡)

  〔在大客厅里的袁圆:(同时)“小柱儿,你来看。”

  小柱儿 唉。(抽个空儿跑进大客厅,他顺手关了隔扇门,那一片巨大的白幕上又踞伏着那小山一样的北京人的巨影)

  江 泰 (兴奋地放下蜡烛,咀嚼方才那一段话的意味,不觉连连地)而他们是非常快活的。对!对!袁先生,你的话真对,简直是不可更对。你看看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成天垂头丧气,要不就成天胡发牢骚。整天是愁死,愁生,愁自己的事业没有发展,愁精神上没有出路,愁活着没有饭吃,愁死了没有棺材睡。整天地希望,希望,而永远没有希望!譬如(指文清)他,—

  曾文清 别再发牢骚,叫袁先生笑话了。

  江 泰 (肯定)不,不,袁先生是个研究人类的学者,他不会笑话我们人的弱点的。坐,坐,袁先生!坐坐,坐着谈。(他与袁围炉坐下,由红木几上拿起一支香烟,忽然)咦,刚才我说到哪里了?

  袁任敢 (微笑)你说,(指着)“譬如他吧,”——

  江 泰 哦,譬如他吧,哦,(对文,苦恼地)我真不喜欢发牢骚,可你再不让我说几句,可我,我还有什么?我活着还有什么?(对袁)好,譬如他,我这位内兄,好人,一百二十分的好人,我知道他就有情感上的苦闷。

  曾文清 你别胡说啦。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