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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院子里曾霆的声音:袁圆,快来,有风了!”

  袁 圆 (冷不防递给思一个纸包)给你!

  曾思懿 (吃了一惊)什么?

  袁 圆 爸爸给你的房租钱!

  〔袁圆由通大客厅门跑下。

  曾思懿 (鄙恶)这种孩子,真是没家教!

  曾文清 (不安地)你,你跟江泰闹的什么把戏,你们要把愫方怎么样?曾思懿 (翻翻眼)怎么样?人家要嫁人,人家不能当一辈子老姑娘, 侍候你们老太爷一辈子。

  曾文清 她没有说,你们怎么知道她要嫁人?

  曾思懿 (嘴角又咧下来)看不出来,还猜不出来!我前生没做好事,今生可要积积德,我可不想坑人家一辈子。

  曾文清 嫁人当然好,不过嫁给这种整天就懂研究死人脑袋壳的袁博士——

  曾思懿 她嫁谁有你的什么?你关的什么心?(恶毒地)你老人家是想当陪房丫头一块嫁过去,好成天给人家端砚台拿纸啊,还是给人家铺床叠被,到了晚上当姨老爷啊?

  曾文清 (气愤)你是人是鬼,你这样背后欺负人家?

  曾思懿 (也怒)你放屁!我问你是人是鬼,用着你这样偏向着人家!曾文清 她是个老姑娘,住在我们家里,侍候爹这么些年——

  曾思懿 (索性说出来)我就恨一个老姑娘死拖活赖住在我们家里,成天画图写字,陪老太爷,仿佛她一个人顶聪明。

  曾文清 唉,反正我要走了,只要爹爹肯,你们——

  曾思懿 他不肯也得肯,一则家里没有钱,连大客厅都租给外人,再也养不住闲亲戚,再则(斜眼望着他,刻薄地)人家自己要嫁人,你不愿意她嫁呀……

  曾文清 (忍无可忍,急躁)谁说我不愿意她嫁?谁说我不愿意她嫁?谁说不愿意她嫁?

  曾思懿 (一眼瞥见愫小姐由养心斋的小门走进来,恰好猫弄老鼠一般,先诡笑起来)别跟我吵,我的老爷,人家愫小姐来了!

  〔愫方这个名字是不足以表现进来这位苍白女子的性格的。她也就有三十岁上下的模样,出身在江南的名门世家,父亲也是个名士。名士风流,身后非常萧条;后来寡母弃世,自己的姨母派人接来,从此就遵守母亲的遗嘱,长住在北平曾家,再没有回过江南。曾老太太在时,婉顺的愫小姐是她的爱宠;这个刚强的老妇人死后,愫方又成了她姨父曾老太爷的拐杖。他走到哪里,她必需随到哪里。在老太爷日渐衰颓的暮年里,愫方是他眼前必不可少的慰藉,而愫方的将来,则渺茫如天际的白云,在悠忽的岁月中,很少人为她恳切地想了一想。

  〔见过她的人第一个印象便是她的“哀静”。苍白的脸上恍若一片明静的秋水,里面莹然可见清深藻丽的河床,她的心灵是深深埋着丰富的宝藏的。存心地坦白人的眼前,那丰富的宝藏也坦白无余地流露出来,从不加一点修饰。她时常幽郁地望着天,诗画驱不走眼底的沉滞。像整日笼罩在一片迷离离秋雾里,谁也猜不着她心底压抑着多少苦痛与哀愁。她是异常的缄默。〔伶仃孤独,多年寄居在亲戚家中的生活养成她一种惊人的耐性,她低着眉头听着许多刺耳的话。只有在偶尔和文清的诗画往还中,她似乎不自知地淡淡泄出一点抑郁的情感。她充分了解这个整日在沉溺中讨生活着的中年人。她哀怜他甚于哀怜自己。她温厚而慷慨,时常忘却自己的幸福和健康,抚爱着和她同样不幸的人们。然而她并不懦弱,她的固执在她的无尽的耐性中时常倔强地表露出来。

  〔她的服饰十分淡雅,她穿一身深蓝毛哔叽织着淡灰斑点的旧旗袍,宽大适体。她人瘦小,圆脸,大眼睛,蓦一看,怯怯的十分动人矜情,她已过三十,依然保持昔日闺秀的幽丽,说话声音,温婉动听,但多半在无言的微笑中静聆旁人的话语。

  曾思懿 (对着愫小姐,满脸的笑容)你看,愫妹妹,你看他多么厉害!临走临走,都要恶凶凶地对我发一顿脾气。(又是那一套言不由衷的鬼话)不知道的,都看我这样子像是有点厉害,在家里不知道怎么恶呢!知道的,都明白我是个受气包:我天天受他(指文)的气,受老爷子的气,受我姑奶奶姑老爷的气,(可怜的委屈样)连儿子媳妇的气我都受啊!(亲热地)真是,这一家子就是愫妹妹你,心地厚道,待我好,待我——

  愫 方 (莫名其妙谛听这潮涌似的话,恬静地微笑着)

  曾文清 (忍不住,接过嘴去)爹起来了?

  〔思才停止嘴。屋里顿时安静下来。

  愫 方 (安详地)姨父早起来了。(望见地上那张破碎的山水,弯身拾起)这不是表哥画的那张画?

  曾思懿 (又叨叨起来)是呀,就因为这张画叫耗子咬了,他老人家跟我闹了一早上啦。

  愫 方 (衷心的喜意)不要紧,我拿进去给表哥补补。

  曾文清 (谦笑)算了吧,值不得。

  曾思懿 (似笑非笑对文眄视一下)不,叫愫妹妹补吧。(对愫)你们两位一向是一唱一和的,临走了,也该留点纪念。

  愫 方 (听出她的语气,不知放下好,不放下好,嗫嚅)那我,我——

  曾文清 (过来解围)还是请愫妹妹动动手补补吧,怪可惜的。

  曾思懿 (眼一翻)真是怪可惜。(自叹)我呀,我一直就想着也就有愫妹妹这双巧手,针线好,字画好。说句笑话,(不自然地笑起来)有时想着想着,我真恨不得拿起一把菜刀,(微笑的眼光里突然闪出可怕的恶毒)把你这两只巧手(狠重)斫下来给我按上。

  愫 方 (惊恐)啊!(不觉缩进去那双苍白的手腕)

  曾文清 你这叫什么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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