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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奶妈  啊,怎么,清少爷!

  曾思懿 (拿出钱来)叫他先拿二十块钱去,你可少扣人家底子钱!等大爷回来,看看这一节字画是不是裱了那么多,再给他算清。

  张 顺 可是那裁缝铺的,果子局的,还有那油漆棺材的——

  曾思懿 (不耐烦)回头说,回头说,等会见了老太爷再说吧。

  张 顺 (指左面的门低声)大奶奶,这边姑老爷又闹了一早上啦,说他那屋过道土墙要塌了,问还收拾不收拾?

  曾思懿 (沉下脸)你跟姑老爷说,不是不收拾,是收拾不起。请他老人家将就点住,老太爷正打算着卖房子呢。

  张 顺 (不识相)大奶奶,下房也漏雨,昨天晚上——

  曾思懿 (冷冷地)对不起,我没有钱,一会儿,我跟老太爷讲,特为给您盖所洋楼住。

  〔张正在狼狈不堪,进退两难时,外面有——

  〔人声:张爷!张爷!

  张 顺 来了——

  〔张由通大花厅的门下。

  曾思懿 (转脸亲热非常)陈奶妈,您这一路上走累了,没有热着吧?陈奶妈 (失望而又不甘心相信的神气)真格的,大奶奶,我的清少爷

  不在家——

  曾思懿 别着急,您的清少爷(指右门)在屋里还没起来,他就要出来给他奶妈拜节呢。

  陈奶妈 (笑呵呵)大奶奶,你别说笑话了,就说是奶妈,也奴是奴主是主,哪有叫快四十,都有儿媳妇的老爷给我——

  曾思懿 (喜欢这样做做)那么奶妈让我先给您拜吧!

  陈奶妈 (慌忙立起拉住)得,得,别折死我了,您大奶奶都是做婆婆的人,嗳,哪——(二人略略争让一会,大奶奶自然不想真拜,于是——)

  曾思懿 (一笑结束)嗳,真是的。

  陈奶妈 (十分高兴)是呀,我刚才听了一愣,心想进城走这么远的路就为的是——

  曾思懿 (插嘴)看清少爷。

  陈奶妈 (被人道中来意,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您啊,真机伶,咳,我也是想看您大奶奶,愫小姐,老太爷,姑奶奶,孙少爷,孙少奶奶,您想这一大家子的人,我没看见就走——

  曾思懿 怎么?

  陈奶妈 我晚上就回去,我跟我儿媳妇说好的——

  曾思懿 那怎么成,好容易大老远的从乡下来到北平城里一趟,哪能不住就走?

  陈奶妈 (又自负又伤感)咳,四十年我都在这所房子里过了!儿子娶媳妇,我都没回去。您看,哪儿是我的家呀。大奶奶,我叫我的小孙子给您捎了点乡下玩意儿。

  曾思懿 真是,陈奶妈那么客气干什么?

  陈奶妈 (诚挚地)嗐,一点子东西。(一面走向那大客厅,一面笑着说)要不是我脸皮厚,这点东西早就——(遍找不见)小柱儿,小柱儿,这孩子一眨巴眼,又不知疯到哪儿去了。小柱儿!小柱儿!(喊着,喊着就走出大客厅到前院子里找去了)

  〔天上鸽群的竹哨响,恬适而安闲。

  〔远远在墙外卖凉货的小贩,敲着“冰盏”——那是一对小酒盅似的黄晶晶的铜器,摞在掌中,可互击作响——丁铃有声,清圆而浏亮,那声节是“叮嚓,叮嚓,叮叮嚓,嚓嚓叮叮嚓”接着清脆的北平口音,似乎非常愉快地喊卖着“又解渴,又带凉,又加玫瑰,又加糖,不信你就闹(弄)碗尝一尝!”(到了此地索性提高嗓门有调有板的唱起来)“酸梅的汤儿来(读若雷)哎,另一个味的呀!”冰盏又继续簸弄着“叮嚓嚓,叮嚓嚓,嚓嚓叮叮嚓!”〕

  〔此时曾思懿悄悄走到皮箱前,慢慢整理衣服。

  曾思懿 (突然向右回头)文清,你起来了没有?

  〔里面无应声。

  曾思懿 文清,你的奶妈来了。

  〔曾文清在右面屋内的声音:(空洞乏力)知道了,为什么不请她进来呀?

  曾思懿 请她进来?一嘴的臭蒜气,到了我们屋子,臭气熏天,你受得了,我可受不了。你今天究竟走不走,出门的衣服我可都给你收拾好了。〔声音:(慢悠悠地)“鸽子都飞起来了么?”

  曾思懿 (不理他)我问你究竟想走不想走?

  〔声音:(入了神似地)“今天鸽子飞得真高啊!哨子声音都快听不见了。”

  曾思懿 (向右门走着)喂,你到底心里头打算什么?你究竟——

  〔声音:(苦恼地拖着长声)“我走,我走,我走,我是要走的。”

  曾思懿 (走到卧室门前掀起门帘,把门推开,仿佛突然在里面看见什么不祥之物,惊叫一声)呵,怎么你又——

  〔这时客厅里听见陈奶妈正迈步进来,放声说话,思懿连忙回头谛听,那两扇房门立刻由里面霍地关上。

  〔陈奶妈携着小柱儿走进来。小柱儿年约十四五,穿一身乡下

  孩子过年过节才从箱子里取出来的那套新衣裳。布袜子,布鞋,扎腿,毛蓝土布的长衫,短袖肥领下摆盖不住膝盖。长衫洗得有些褪了颜色,领后正中有一块小红补钉。衣服早缩了水——有一个地方突然凸成一个包——紧紧箍在身上,显得他圆粗粗地茁壮可爱。进门来,一对圆溜溜的黑眼珠不安地四下乱望,小胸脯挺得高高的,在衣裳下面腾腾跳动着,活像刚从林中跃出来的一只小鹿。光葫芦头上,滚圆的脸红得有些发紫,塌塌鼻子,小翘嘴,一脸憨厚的傻相。眉眼中,偶尔流露一点顽皮神色。他一手拿着一具泥土塑成的“括打嘴”兔儿爷或猪八戒——“括打嘴”兔儿爷是白脸空膛的,活安上唇中系以线,下面扯着线,嘴唇就刮打刮打地乱捣起来,如果是黑脸红舌头的猪八戒,那手也是活的,扯起线来,那头顶僧帽,身披袈裟的猪八戒就会敲着木鱼打着钹,长嘴巴也仿佛念经似的“刮打”乱动,很可笑的——一手挟着一只老母鸡,提着一个蓄鸽子的长方空竹笼,后面跟随张顺,两手抱着一个大筐子,里面放着母鸡,鸡蛋,白菜,小米,芹菜等等。两个人都汗淋淋地傻站在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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