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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的三部曲》总序(4)


  我自己更爱《雨》,因为在《雨》里面我找到了几个朋友,这几个人比我的现实生活里的友人更能够牵系我的心。我的预定的计划是写一个粗暴的、浮躁的性格。我写了吴仁民。我的描写是真实的。我把那个朋友的外表的和内心的生活观察得很清楚,而且表现得很忠实。他的长处和短处,他的渴望和挣扎,他的悲哀和欢乐,他的整个面目在《雨》里面全露出来了。虽然他自己后来读到《雨》的单行本,曾经带笑地发过一些怨言,因为我写的有一部分并不是事实。但是我们不能因为吴仁民有种种缺点就否定了他的真实性,那个朋友自然也不能够。其实在今天活着做一个人,谁能够没有缺点?

  那个朋友和我一样也是有很多缺点的。要是我们不曾消灭掉这些缺点,那么我们就没有理由来掩饰它们。我们应该对别人忠实,对自己也要忠实。

  那个朋友至今还是我的好友中间的一位,我始终爱护他,但是我却不得不承认他已经不是《雨》里面的吴仁民了。然而他更不是《电》里面的吴仁民。《电》里面的吴仁民可以是他,而事实上完全不是他。不知道是生活使他变得沉静,还是他的热情有了寄托,总之我最近从日本回来在上海和他相见时,我确实觉得他可以安安稳稳地做一位大学教授了。我想,几年以后,或者十几年以后他有一无会回想起过去的生活,或者还会翻阅到这本小小的书,他会在那里面认出一种始终不渝的友情来。那个时候他也许会更了解我,或者还会更了解他自己。谁能够为青年时代的热情感到羞惭而后悔呢?

  可惜的只是这种可贵的热情不能够保持长久。

  在《雨》里面出现了方亚丹和高志元。方亚丹可以放在后面说,因为在《电》里面他才现出了全身。高志元在《雨》里面是一个重要的人物。这是一个真实的人。然而他被写进《电》里面时却成了理想的人物了。不,这不能说是理想的人物。我的朋友如果处在《电》的环境里,他的行动跟高志元的不会是两样。

  这个朋友是一个大孩子,他以他的单纯和真诚获得了我们大家的友爱。他有许多缺点,但是他有着更多的热情。他的身体就是被这种热情毁了的。他在中学里读书的时候喝酒过多,又不知道保养身体,常常喝醉了就躺在校园内的草地上,在一株树下过夜,后来就得了一种病:只要天气一变他的肚皮就会痛起来,要吃八卦丹才可以暂时止痛。我们因此叫他做“活的气象表”。我们这样叫他,并没有一点嘲笑的意思。这个绰号包含了我们的友爱和关切。我们爱他,但是我们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被那永不熄灭的热情和那零碎的痛苦一天一天地摧残下去。用手杖抵肚皮,固然是一个可笑的景象,然而我看见他这样做,我却忍不住要流泪了。

  在《雨》里面我真实地描写了这个朋友的面目。我的书使这位友人永久地活在我的眼前。单为了这个,我也得珍爱它。

  这位朋友读过《雨》的前五章,而且我写第四章时正和他同住在法租界某处的一个客堂里。第六章写成时他已经离开了上海。第八章以后的各章因为刊物脱期,他便没有机会读到,他已经回到遥远的故乡去了。

  他在动身的前两夜来看我,我们谈了好些话。我第二天早晨就要到杭州去,不能够送他上船。但是这个晚上我送走了他回到自己的房里,想起种种的事情,觉得寂寞,便写了一封信寄给他,信里面有些劝告的话。

  从杭州回来我得到了他的信,是一封长信,但是他已经在海行中的轮船上了。

  他在信里说:

  我知道我走了以后你的生活会更寂寞,我知道我走后我的生活也会更寂寞。我愿意我们大家都在一个地方,天天见面。然而这是不可能的。我们每个人都有我们的工作和责任……我以后也许会找到一些勇敢的朋友,然而我恐怕再找不到一个像你这样了解我的人了。

  他还说他愿意听从我的劝告,改掉一切坏习惯,试着做一点实际的事情。他甚至答应我以后不再喝酒,答应我沉默地埋头工作五年或十年。最后他说我不送他上船也很好,因为他也不愿意我看见他流眼泪。

  他这个人被好些人笑骂作傻瓜,被好些女性称为粗野的人,他几次徘徊在生命的边沿上,没有动过一点心,如今却写了这样的信。这种友情使我非常感动。

  以后他到了故乡寄过一封短短的报告平安的信。不久又寄来他以前在东京买的两本英文书,这是他从前答应送我的。

  我只去过一封短信。以后我们就没有再通信息了。

  我知道他还活着,但是我不知道他现在活得怎样。

  有一些人疑心张小川是我的另一个好友。那也是一个被我敬爱过的友人。我在巴黎第一次见到他,他在我的过去生活中有过相当大的影响。但是他从法国回来以后的行为使我逐渐感到不满,后来我还当面责备过他。以后我还在《旅途随笔》里谈到他,因为有一次他从河南带了他自己教的一班学生,到江浙来参观,那些师范学校的学生拿了教育厅和县里的津贴和苏州买了大量的香粉,回去打扮他们的妻子。不过《旅途随笔》印成单行本时,我却把这一段删去了。那是前年的事。

  我写张小川时,并不想责骂那个朋友:我憎恨的只是他的行为,并不是他本人。所以结果张小川就成了一部分知识分子的写照,而不单是我那个友人了。张小川这一类的人我不知道遇见过多少,只可惜在《雨》里面我写得太简单了。

  张小川的好友李剑虹很像《天鹅之歌》里面的那个前辈友人,但我希望他不是。我写《雨》在我写《天鹅之歌》以前。那时这位友人刚从欧洲回来,我对他还抱着大的期望。但是我已经在担心爱情会毁坏他的一切了。

  郑玉雯和熊智君是“三个小资产阶级的女性”以外的两种典型。这两个女人都是有过的,但可惜我表现得不太真实,因为我根本不认识她们,而且我是根据了一部分的事实而为她们虚构了两个结局。也许破坏我的描写的真实性的就是这两个结局。所以我不妨说这两个女人是完全从想象中生出来的。否则小说的读者想到那个抛弃女学生生活到工厂做女工、把自己献给崇高的理想、而终于走到官僚的怀里去的女郎,不知道会起何等的痛惜的感觉。

  在《雨》里面周如水投黄浦江自杀了。单是一本《雾》已经使那个被单恋苦恼着的朋友“落到冰窑里面去了”。为什么我现在还要加上一个这样的结局?是不是一定要把他推下黑暗的深渊里去?不。事实上我的本意恰恰相反,我想用这个结局来把《雾》给那位朋友留下的不愉快的感觉去掉。其实他早已忘记了那回事情。我要用《雨》来证明周如水并不是他,所以《雨》里面的周如水的事情全是虚构的。

  不过像周如水那样的性格要是继续发展下去,得到那样的结局,也是很可能的事。我亲手“杀死、周如水,并没有遗憾。然而他“死、了以后我却又很难过,我痛惜我从此失掉了一个好心的朋友。

  《雨》出版以后不到一年我写了短篇小说《雷》。这是我从广东回上海后又从天津到北平、住在一个新婚的朋友(指小说家沈从文)家里的最初几天中间匆忙地写成的。这篇小说似乎结束得太快,有许多地方都被我省略了,后来才在《电》里面补写出来。这样一来我就无意地在《爱情的三部曲》里面加进了一个小小的插曲。

  我在《旅途随笔》第一篇《海上》中写过这样的话:五月里,一个晴朗的早晨我离开了上海。那只和山东省城同名的船载着我缓缓地驶出黄浦江,向南方流去。时间是六点钟。

  我是在前一个晚上上船的,有一位朋友同行。我们搭的是统舱,在船尾舱面上放着我们的帆布床。晚上落过大雨,把我们的铺盖都沭湿了。好几位朋友来船上送别,其中有一位就留在船上和我们整整谈了一个夜晚,一直到天明开船时,他才跨着大步上了岸。他的瘦长和身子消失在码头上拥挤的人丛中去了。这个朋友平日被我们称为粗暴的人,我们都知道他是憎恶女性的。但是他那晚却带了颤抖的声音向我们吐露了他的心底的秘密:他的恋爱的悲剧。去年先后有两个女性愿意把她们的爱情给他,却被他无情的拒绝了。他这样做,他自己也很感到痛苦。可是他并没有悔恨,因为他已经把自己献给一个崇高的理想,不能再有个人感情了。

  这个朋友的叙述引起了我的赞美。自然在我的朋友中像这样拒绝爱情的并不止他一个。但是也有不少的人毫不顾惜地让爱情毁了他们的理想和事业,等到后来尝惯了生活的苦味,说出抱怨爱情的话来时,已经太迟了。

  我对他说,我要写一个中篇小说,就叫做《雷》。朋友只是微微一笑,他的笑带了一点苦味。

  《旅途随笔》的前一部分是在广州机器工会的宿舍和中山大学的生物研究室里写成的。在那些日子我白天到中山大学生物研究室去看蛙的生长或者跟一个朋友研究罗广庭博士的“生物自然发生的发明”,晚上一个人走过海珠桥回到河南机器工会的宿舍去睡觉。

  我几次想提笔写那个计划中的中篇小说《雷》。倘使我写的话,《雷》的主人公就会真是那个瘦长的朋友了。但是那时候我却写了替达尔文学说辩护的文章跟罗广庭博士开玩笑,笔锋也触到了《东方杂志》的编者的身上,所以我的这篇文章便以“文笔太锐,致讥刺似不免稍甚,恐易引起误会”的理由被《东方杂志》拒绝登载了。后来它在《中学生》月刊发表时又被《东方杂志》的编者托人要求把“文笔太锐”的地方删去了一两处,以后便没有“引起误会”。不过我的文章受“凌迟之刑”,这是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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