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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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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火把给我,”志元忽然短短地说一句,就将火把抢了过来,捏在手里往后一甩,再一抖,许多粒火星落在地上,火把熊熊地燃起来。他们又走进一条巷子了。 “志元,”仁民的颤动的声音忽然响起来。志元含糊地应了一声,却只顾往前面走。 “我想哭,”仁民短短地说了一句。 “你想哭。这是什么话?”志元掉过头看仁民,责备似地说,把口沫喷到了仁民的脸上。 “我高兴得要哭了。我看见你们大家——”仁民再也不能继续说下去,他觉得眼睛开始模糊起来,像挂上了一层帘幕。 许多面孔在帘幕上轮流地现出来,每张脸都是活泼的,年轻的,上面笼罩着一道光辉;每张脸都对着他微笑。最后一张鹅蛋形的少女的脸遮住了一切。那张脸是他所熟悉的。他看见那张脸,就看不见脚下的一块突起的石板,他把脚踢到那上面,身子向前一俯,跳了起来,几乎跌倒在地上。但是他站住了。 “当心点,”志元惊讶地看他,后来就微笑了,张开大嘴温和地说:“仁民,你的感情太多了。高兴的时候应该笑,不应该流泪。我在这里天天都笑。”火把只剩了一小段,火快要烧到他的手指了。他就将火把掷在地上,火把散开来,风一吹,火星便往上面飞,他也不去踏熄它们,就往前面走了。他的眼睛里还留着火光,但是慢慢地、慢慢地路在他的眼前变得黑暗了。 “仁民,你当心点。你看得见吗?快到了。”志元断续地对仁民说,他听得见仁民的脚步声,他听得见仁民的呼吸。他熟悉路,他知道再过一条巷子便到家了。路是直的,只要他放慢脚步,就可以毫无困难地走到家。 在仁民的眼前的确横着一片黑暗,他的不熟悉的眼睛是看不见什么的。他抓住志元的一只膀子,困难地移动脚步。他忍耐着,并不慌张,他知道这黑暗的路程不久就会完结了。 他们到了志元的家。志元的眼睛可以分辨出石阶和大门来。他走上石阶,在门上接连捶了几下。里面起了应声,过一会一个小女孩拿了一盏煤油灯来开门。 “有客人在房里,”小女孩看见志元就用本地话说了,她的眼皮又疲倦地垂下来。 “一定是佩珠,”仁民高兴地说,便急急往里走。志元在旁边好心地微笑了。 仁民先走进房间。佩珠正坐在书桌前面的藤椅上,埋着头在看书,用手翻着书页,她听见脚步声,抬起头惊喜地说:“你们回来了。”就阖了书站起来。 “佩珠。这夜深你何必赶到这里来?”仁民感激地说,他含笑地望着她的脸。那张脸映着灯光显得更亮了,柔和的眼光仿佛在抚摩他的脸似的。 “我来告诉你——”佩珠走过来,到了他面前,关心地看着他,开始低声说。 “我已经知道了,那不要紧。”仁民抢着说,把她的话切断了。“我们刚从克那里来。” “我也是这样想。但是你也得当心,”她平静地说,并不把眼睛从他的脸上掉开。她看他,好像这张脸是她所不认识的,其实她已经见过它不知多少次了。依旧是那么圆圆的,却比从前黑了一点,脸上也多了一些皱纹,只有眼睛不会老,那一对眼珠非常清明,似乎就要看穿一个人的心。眼光是柔和的,但又是坚定的。她知道他很能够保护自己,她知道他不再像从前那样的粗暴了。生活折磨着他,反而把他锻炼成一个结实的人。她放心了。“其实我们在这里谁都是有危险的,不过我们住久了的人,多知道一点避免危险的方法。” “佩珠,你看仁民现在改变多了,”志元似乎知道她的心理,接下去对她说,他带着满意的微笑看他们两个人。 “你们不是也都改变了吗?今天的社会就是一个大洪炉。” 仁民笑着说。他看佩珠,佩珠不再是从前那个不大讲话的姑娘了。自然她现在还年轻,比他年轻得多,她的脸上到处都充满着青春的活力。但是她的和谐的面部组织之中却有一种吸引人的力量,是她从前所没有的。这力量把他抓住了。他不觉感动地说:“佩珠,我几乎不认识你了。” “你是在责备我吗?”佩珠含笑道。 “责备你?我不配。我应该说赞美你,”仁民连忙分辩道,从他的眼睛里的确射出来赞美的眼光。“志元,你还记得我们在S地的情景吗?”他忽然掉头望着志元问道。 “近来渐渐地忘记了,”志元说着就走到床前,一屁股在床沿上坐下。“有时候想起那些事情,就好像做了一个怪梦。然而我醒转来了。”他摇摆着头,抖动着身子,样子很得意,他的方脸上现了红光。佩珠在藤椅子上坐下了。 “你还记得那番话吗?你说过我们的生命还不及一根火柴。我们挣扎受苦,一直到死,都没有照亮什么的机会。”仁民背着灯光靠书桌站着,人看不清楚他的脸,只听见他的严肃的声音。 “谁记得那些鬼话?那个时候病把我的脑筋弄昏了。”志元张开大嘴,吐出来责备的声音。他早已把过去的痛苦的生活埋葬了。他把坟墓封得紧紧的,不要人来替他挖开它。 仁民不去管他,依旧用严肃的声音说下去:“可是我记得很清楚。很奇怪,我来到这里,看见佩珠,看见你们大家,我就想起了陈真。陈真为着理想牺牲了一切,他永远那样过度地工作,让肺病摧毁了身体。他这个二十几岁的人却担心着中华民族太衰老,担心着中国青年太脆弱。一直到他死,我没有看见他快乐过。想起来这真是一个悲剧。他不能活起来看见这里的景象,”仁民说到这里略略停了一下,他的眼睛湿了,声音也有些涩了。 屋子里是阴暗的,书桌上的煤油灯光被他的阔背遮去了大半。他仿佛看见陈真的戴着宽边眼镜的瘦脸,陈真就坐在床上志元的身边听他说话。他抬起手揉了揉眼睛。“他挖苦佩珠,叫她做‘小资产阶级的女性’。现在佩珠还在这里,许许多多青年都在这里,可惜陈真永远消失了。他连一线的希望也没有看见。” 仁民闭了嘴,摸出手帕擤鼻涕。没有人答话。屋子里静得很。外面街上狗在叫,叫声显得更响了。 “佩珠,你能够原谅他吗?他误解了你。”仁民偏过头去看佩珠。她听见他的话,便抬起头来,她的眼角上有泪珠。 “他并没有误解过我,他的批评是不错的。我的确是小资产阶级的女性。不过我希望以后我能够做一个有用的人。我要尽我的力量做去。他也曾给了我好些帮助。他收藏的那些书,那些传记,你不记得吗?”佩珠的声音并不高,却有力量,一个字一个字清晰地印在人的心上。“可是你们大家要多多指教我。我需要严厉的指责。” 说到这两句,她谦逊地笑了。她伸手把那几缕垂下来快遮住她的眼睛的头发挑了上去。“在这里大家待我太好了。我倘使能够做出什么事情,那都是靠大家帮忙。你问问志元。” 志元这些时候就不转眼地望着仁民和佩珠,听他们两个说话,他的注意力被他们吸引了去。忽然间他看见佩珠指着他要他说话,他连忙张开口,但什么东西堵塞了他的鼻孔,他一挣扎,就打了一个响喷嚏。声音很大,响彻了整个房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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