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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3)


  两个人对望着,他们都不作声,但是两颗心都在说话,两对眼光都在探索。

  “先生,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你才好。难道这个称呼不就是最美丽的么?”她用一种非常柔和的声音说。“让我永远这样地称呼你吧。这个称呼我一直到死都不会忘记。”

  她停了一下,站起来走到桌子前面,拿起热水瓶给他倒了一杯茶,自己也倒了一杯,拿着茶杯回到床前,坐下去喝了两口,然后慢慢地继续说下去:“先生,你也许愿意知道近一年多我的生活吧。你或者会奇怪他死了以后我是怎样生活的?其实这很简单,我这许久都是在书店里做校对的工作。后来我的身体病到不能够再做那种只有使人心焦头痛的事情,我便搬到这里来。这是一个女朋友的家。她对我很好,她一定不放我离开这里……”

  “她现在在家吗?”他突然问。

  “不,她到乡下去了,不久就会回来。她和我是同乡,而且是小学时候的同学。靠了她的劝解,我母亲又时常接济我,和我通信。但是父亲的心还是不肯宽恕。”

  “父亲的心总有一天会软下来的,”他这样地安慰她。

  “不知道我能不能够等到那一天,”她感伤地说。“我近来很少到外面去,常常整天坐在家里,有时候拿着一两本书,有时候动也怕动一动。不知道怎样,非常容易感到疲倦。这里又很寂寞。那个女朋友回乡以后就没有人来和我谈话。在这里,我没有几个朋友。我整天坐在家里不想做什么事情,又没有人来看我。”

  “我以后一定常常来看你,”他诚恳地说,并不像施一个恩惠,却像要报答一个恩惠。

  “谢谢你,”她的声音里带了一点喜悦。“恐怕先生不会有这么多的时间吧。我知道你很忙。我知道你有你的事业。而且为了渺小的我,也值不得花费先生的宝贵时间。”

  “我有很多的时间,而且我也很寂寞,”他感动地说。

  两个人又谈了一些话,吴仁民终于告辞走了。熊智君送他下楼,伴着他走到后门口。他走到转角回过头来看,蓝布旗袍裹着的苗条的身子还静静地立在那里。

  吴仁民走在路上,看见蔚蓝的天空,金黄色的阳光,人行道上的梧桐叶,觉得心里很畅快,在他的耳边还接连响着那温柔地唤着“先生”的声音。这一阵他忘记抽烟了。

  “我终于找到这样的一个女性了。她崇拜我。她愿意了解我。她要求我给她一个机会。”

  “她是可爱的。美丽,那不消说。她说话说得那么温柔,句句都打在我的心上。态度也很温柔,而且又有热情,并没有一点忸怩。”

  “病?那不要紧。爱情可以医治女人的百病。”

  “她是值得怜悯的,值得同情的,而且还值得爱的。”

  “是的,我应该同情她。不,我还应该爱她。我有爱她的义务。我要用爱情去温暖她的凄楚破碎的心。我要安慰她,鼓励她,使她走到积极、快乐的路上去。”

  “为什么不应该恋爱呢?生活太单调了,空气太沉闷了,环境太黑暗了。我不可以暂时在女性的温暖的怀里睡一些时候,休养这疲倦的身体来预备新的斗争么?”

  他同自己商量了许久,终于得到下面的结论:“自己觉得可以做就去做吧。恋爱完全是两个人中间的事情,李剑虹、高志元他们没有权利干涉。”

  在电车上他遇见几对年轻的男女,他们谈起话来很亲密,女的紧紧偎着男的。车子里面的眼光都落在这几对人的脸上。

  他把他们看了许久,忽然妒忌地、生气地在心里自语道:“为什么他们都可以,我一个人就不可以呢?”

  吴仁民回到家里。他看见高志元还躺在床上和方亚丹谈话。

  “怎样?成功了吗?”高志元看见他进来张开阔嘴嘲笑地问道,接着又哼起日本的情歌来。

  “斯多噶派哼情歌,”吴仁民不直接回答,却自语地说了这句话。

  高志元没有话说,把嘴大张开,打了一个呵欠,嘴张得那么大,好像预备吞食一个人似的。他生气地伸手把竖起的头发拼命地搔,忽然大声笑起来。笑够了时他才慢慢地说:“我有了好对了:革命志士讲恋爱。”

  “好,”方亚丹也笑了。

  吴仁民涨红了脸,骂道:“你懂得什么?照你的意思,人类应该灭绝才对。你为什么不把所有的人都弄成太监,免得他们看见女人就冲动?……我要出去了,我不再和你这个新道学家说话。”他说完真的就往外面走。

  “仁民,你回来,我有话对你说,”方亚丹在后面叫起来。

  “真的,我有正经事情要同你商量。”

  吴仁民默默地走了回来。

  “我和志元已经决定到F地去了,(F地:指福建省。)”方亚丹严肃地说。

  “你不到法国去吗?”吴仁民惊讶地问。

  “我早就表示过不做留学生。让张小川一个人去摆他的留学生的架子,”方亚丹说着忽然做出一个歪脸。

  “我决心去干实际运动。同剑虹长久在一起也没有什么意思。他自然是一个好人,却干不出事情来。同他相处久了,才知道他也不过如此。”方亚丹一本正经地说,他突然站了起来。

  “你在跟我开玩笑。我知道你素来很崇拜他。”吴仁民还不肯相信。

  “不错,我崇拜过他,便是现在我对他还有好感,”方亚丹起劲地分辩道。“然而现在我看出他的弱点来了。他的成见很深,并不认识人,而且又缺乏自信力。凡是读书过多的人都会有这个毛病。书这个东西害人不浅。”

  “而且剑虹拼命庇护小川,这也很不公道。不管小川现在变得怎样,剑虹依旧相信他。这简直是纵人为恶了。”高志元突然从床上跳下来,把他的木板鞋在楼板上弄出大的响声。

  “小川要结婚了,听说还要行旧式婚礼呢。”方亚丹生气地说。

  “结婚?同谁?”吴仁民茫然问道。

  “同龚德婉。女的人还不错,剑虹很称赞她,你也见过。婚礼大概在龚德婉的家乡举行,外面的朋友不会去参加,当然看不见旧式婚礼。他们回到这里来时,随便印一张说明同居的卡片分发出去,在朋友们看来不是废除了婚礼吗?小川的花样到底多些。”方亚丹愈说愈生气,竟然把袖子挽上去,好像预备和人打架似的。

  “龚德婉,我当然见过她……但是关于婚礼的事情你怎么知道,”吴仁民又问。

  “那是佩珠告诉我的。剑虹劝阻过小川,却没有用,他就不再劝了。我不高兴剑虹,就因为这个缘故。你知道我对旧礼教恨得非常厉害,旧的一切我都恨。整个中国被它摧残到了这个地步,我们青年还要对它让步屈服。”方亚丹说着猛然将拳头在桌子上用力一击。桌子大声叫起来。两三本书落在地上,一个茶杯打翻了。“所以我要到F地去。现在只等F地的朋友寄路费来。我要离开小川,离开剑虹,离开他们那一群书呆子。”停了一下他又说:“我去,志元去,还有两个朋友要去。将来你也跟着来吧。我们欢迎你。”

  方亚丹的话说得非常有力,连高志元也摆正了他的方脸注意地听着。

  “好,”吴仁民含糊地答应一声,心里有说不出的惆怅。他这时候并不曾想着到F地去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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