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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5)


  秦蕴玉微微一笑,正要开口说话。张若兰在旁边露出一点不安的样子,把身子靠近秦蕴玉,轻轻地在秦蕴玉的肘上一触。秦蕴玉略略回头看了她一眼。

  “陈先生,你不相信,哪天到我家里去看。你的书我本本都有,而且读得很仔细。你不相信,可以问她。”秦蕴玉说,她带笑地指着张若兰。

  张若兰本来希望她换一个话题来说,但是到了这时候却不得不开口了:“是的,陈先生,她说的确实是真话。我还借过几本来读过。”

  陈真说不出话来。他有点窘,心里想:三女性中的两个在一起,说出话来都差不多。吴仁民和周如水在旁边看见他的窘相,不觉感兴趣地笑了起来。

  张若兰在秦蕴玉的耳边低声说了两三句话,秦蕴玉回头微微一笑,然后掉头去看陈真。她稍微侧着头,两只亮眼睛就在他的脸上转动。她也跟着他们在笑,用手巾掩了口,整个身子因为笑而微微地颤动。

  陈真的眼光透过眼镜在她的脸上和身上扫了一下,心里想:“三女性中倒是玉最能引诱人。”但是他马上又把眼光掉开,去看挂在墙壁上的房间价目表,不再想她了。

  “陈先生,我觉得你的每本书里面都充满着追求爱的呼号,不管你说这是人类爱也好,什么也好。总之你也是需要爱的。我想,你与其拿忧郁来培养自己,不如在爱情里去求安慰。剑虹先生也说你故意过着很苦的生活,其实是不必要的。你为什么不去追求爱情?为什么要这样地自苦?陈先生,你为什么不找个爱人组织一个小家庭?我不相信就没有一个女人喜欢你……”秦蕴玉对陈真说。但是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吴仁民打断了:“密斯秦,算了吧,你对他说这些话,就等于对牛弹琴。

  我们刚才还劝过他。他连生命都不要,还说什么爱情?说什么女人?他这个人好像是一副机器,只知道整天转动,转动……”陈真沉默着,他的脸上带着微笑,但是他的心开始在痛了。

  秦蕴玉依旧侧头看陈真,一面回答吴仁民道:“我不相信陈先生就是这样的人。方才周先生不是说《放浪记》的作者写过‘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的话吗?这句话是很可玩味的。世界上没有一个男人不需要爱情。不是我们故意挖苦男人:每一个女人总有许多男人追逐她,死命地纠缠她,不管她爱不爱他。那样的男人到处都是。”她说了又抿嘴笑起来。

  陈真的心依旧是很平静的,他微笑地望着她,并不注意她的话。他知道她的话是有根据的。他记得剑虹告诉过他:她在学校里受过许多同学的追逐和包围,她每天总要接到几封不认识的景慕者的情书。她现在成为这样的女子,和这种环境也有点关系。所以他对于她的过度的大方和活泼,完全了解,一点也不奇怪。不过他心里暗想:“如果你要来试试你的玩弄男人的手段,那么你就找错了对象了。”

  周如水不能够忍耐了,便跟秦蕴玉争辩起男人和女人的好坏来。他是这样的一个人:心里有什么话,口里总得说出来,听了不合意的话总要争辩几句,不管和他说话的是什么人。秦蕴玉的嘴也是不肯让人的,不过她的战略比周如水的厉害。她说几句正经话,总要夹一两句玩笑的话在里面,等周如水快要生气的时候,她又使他发笑了。这其间吴仁民和张若兰也各自发表他们的意见,来缓和这场争辩。陈真不再同秦蕴玉争论了,他靠在躺椅上旁观着。

  话题从来是愈说愈扯得远的。后来他们又谈到那个下女出身的女作家,周如水看见有机会夸耀他在日本的见闻,自然不肯放过,便说:“在咖啡店的‘女给’中也有几个了不起的人物,而且在那里面也有知道人类爱的,这也可以给陈真的主张作个证据。”他说着便对陈真一笑,其实陈真并没有对她们正式发表过他的主张。

  “记得有一次我去看一个日本友人,同他一道出来,走到一个小咖啡店里。一个年轻的女招待来招呼我们,坐在我们的旁边谈了许多话。我的朋友问她为什么要做女招待,她的答复是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的。她说,她爱人类,尤其是爱下层阶级的人。因为那般人整天被资本家榨取,又受到社会的歧视,整天劳苦,一点快乐也得不到,只有在这一刻到咖啡店里来求一点安慰,所以她们做‘女给’的便尽力安慰他们,使他们在这一刻可以得到一点安慰而暂时忘掉生活的痛苦,或者给他们鼓舞起新的勇气,使他们继续在这黑暗的社会中奋斗。她又说:‘我不是来供人玩弄的,我是因为可怜人才来安慰人的……’她满口新名词,什么‘布尔乔亚’,什么‘普洛利塔利亚’,说得非常自然。她的年纪看起来至多不过十七八岁,相貌和举动都有不少的爱娇。我的朋友说,她可能是一个社会主义者。以后我也就不曾再遇见她了。想不到日本还有这样的年轻女人……”

  “可惜周先生以后没有去找她。说不定将来她又是一个第一流的女作家呢。”秦蕴玉说。

  “可惜密斯秦不是男人。如果密斯秦是男人,我想你听见这个故事,一定会到日本去找她,”周如水笑着说。

  “是啊,我如果是男人,我一定要做一个有勇气的男人。

  我想到哪里就要做到哪里。像那些做起事来老是迟疑不决、一点也不痛快的男人,我看也看不惯。”秦蕴玉热烈地说。她不住地点着脚,两颗黑眼珠灵活地在周如水的身上轮了一转,又转注到陈真的平静的脸上,最后她又把眼睛掉去看张若兰。在从陈真的脸上移到张若兰的眼瞳上之间,她的眼光还在吴仁民的脸上停留了一下。她常常这样地看人,她常常以为自己比男人高贵,因为好像每个男人都有所求于她。她说以上的话是指一般的男人说的,不是特别指周如水,事实上她并不知道周如水的性格。然而陈真却以为她是在挖苦周如水。至于周如水自己呢,他一点也不觉得这些话有什么触犯他的地方,因为他相信自己是一个勇敢的人。

  他们又谈了一些话。周如水留这几个客人在他的房里吃了晚饭。晚饭后他约他们到海滨去散步。

  这是一个月夜。半圆月已经升在海面上了。前面是一片银波,在淡淡的月光下动荡着,像数万条银色鲤鱼。

  在海边散步的人并不多,有两三对年轻的夫妇往来谈笑,他们都是海滨旅馆的客人。还有几个小孩在那里扑打。这五个人在石级上坐了一些时候,又起来闲走了一会。他们一路上谈了好些话。这其间以秦蕴玉和周如水两人的话最多,而陈真的话最少。

  后来陈真告辞回去了。周如水挽留他,但是他一定要回去。吴仁民也说要走,因为他的妻子身体不好,他们两人便一道走了。他们还赶得上最后的一班火车,从这里步行到火车站还要花去三十多分钟的时间。临走的时候陈真听见秦蕴玉问他为什么近来不到李剑虹那里去,他回答说没有时间。她又说要到他的家里去看他,又请他到她家里去玩,同时还邀请了吴仁民和周如水。他们都答应了,他也只好说“有空一定来”。

  他们去了。秦蕴玉被张若兰留了下来,她就睡在张若兰的房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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