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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3)


  “这也很好,不过我怕你一个人去做有困难,”吴仁民点头说。

  周如水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忧郁了,他平日很少是这样忧郁的。他焦虑地说:“然而这是不可能的。我把这个意思写信告诉父亲,他就写信来骂我说:‘你读了这许多年的书,怎么居然弄昏了头脑想起归农来了?你快不要再提归农的话。几个月以前有两个首都农业专门学校毕业回来的学生跑到乡下去,住不到两个月就被人捉将官里去,说他们是共产党,把他们砍了头。你要回来就快息了归农的念头吧。’这样看来,即使回家去,‘土还’也是绝对不可能的了。”

  “那么你怎么办呢?”吴仁民的眼光就在他的脸上盘旋,使他无法逃避。

  “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他茫然回答道。

  “我说就不要回去吧。”吴仁民直截了当地说。

  周如水现出为难的样子说:“不回去,良心上又好像过不去。两个月以前我还在东京的时候,父亲接连来了两封信要我马上回去,说八九年没有看见我,不知道人怎么样了,很想看到我。他以为我在外面读了八九年的书,又在外国大学毕了业,很可以回省去做官了。”

  “做官?我看你的性情决不适宜于做官,”吴仁民插嘴说。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我很踌躇。做官,我不愿意;归农,又不能够。回家去什么事也不能够做。”他说着,心里很焦虑,他也想不出一个两全的办法。

  “那么不回去好了。”

  周如水并不注意吴仁民的话,只顾自己说下去:“我想了好久,总想不到一个办法。有时我竟然想不顾一切跑回家去,虽然明知道我回去于家人、于我自己实际上并无多大好处,我觉得要这样良心才得安宁。”

  “其实照我看来你没有必须回家的理由。”

  “你还不明白……父亲年纪大了,近年来他的生意又完全失败,家里生活也不宽裕,父亲很希望我回去帮助家庭……而且我有许多亲戚,真正苦得很……大部分是寡妇……我应该设法帮助她们,我如果不回去,她们怎么办呢?”

  “你回去又有什么办法?”吴仁民怀疑地侧着头问,表示不相信他的话。周如水回答不出来了。实际上他是没有一点办法的。这时候他的脑子里只有“良心”两个字,究竟良心是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如果有人把他所谓的良心仔细地分析给他看,他也会失笑的。

  吴仁民觉得再和周如水讲下去,只是浪费精神,便压住怒气,淡淡地对他说:“好,你回去好了,我赞成你回去,最好早一点动身。”

  周如水不知道吴仁民说的是反面的话。他以为吴仁民真的主张他回家去。他听见别人赞成他回家,他自己倒又踌躇起来了。先前他觉得非回家不可,这时候却觉得回家去是太不行了。尤其是抛撇了他所喜欢的张若兰回家去,和他的丑陋的妻子过无爱的生活,这思想是他所不能够忍受的。他惋惜地说:“我回到家里恐怕就没有机会再出来。而且我的计划,我的志愿,都无法实现了。还有她……”说到这里他马上住了口。

  吴仁民也不去注意这个“她”字究竟指谁,因为在口语里他分辨不出周如水说的是“他”字或“她”字。他只是讥笑地说:“你不是在说牺牲,说良心上的安慰吗?还顾得这些小事情?”

  周如水不说话,心里很难受。

  “你到这里来,写了多少字?”吴仁民觉得无话可说,忽然想起这件事就问道,同时他也想换个话题和周如水谈点别的事情。

  “原稿纸不到两页,算起来不过六百字,”周如水淡淡地回答道。

  “怎么这样少?这个地方很宜于写作。”

  “我本来也是这样想。谁知刚刚到这里,就遇见了她,”说着,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那么我劝你还是放弃了回家的念头吧,同她结婚好了。

  我看你已经入迷了。”吴仁民看见他笑起来,以为事情有了转机,他会改变主意,便又诚恳地劝他,希望他走幸福的路。

  “这个我还不能够决定,我的问题很复杂,须得有长时间的思索才可以避免他日的后悔。”周如水的脸上依旧没有坚决的表情。

  “你已经想过好几年了,”这许久不说话的陈真忽然站起来用响亮的声音说,“可是依旧像现在这样地没有结果。你的所谓的良心,好像一个纸糊的灯笼,戳破了是不值一文的。这良心,仔细分析起来,就是社会上一般人的毁誉……你想着怎样做就不会引起社会上一般人的非难,甚或会引起他们的赞许,于是你就自以为得到良心上的安慰了。你是没有勇气的人。你没有勇气和现实的痛苦的生活对面,所以常常逃避到美妙的梦境里去。我不像你,我要在痛苦的现实里生活下去。你以为我对我的父母就没有一点爱吗?你以为我是一个残酷无情的人吗?不,绝不是这样,我也很知道爱我的父母。

  “然而我生下来母亲就死了。我只有一个爱我的父亲。在十六岁离家的时候我也流过眼泪。不到两年父亲死了,家里接连来了几封电报叫我回去,我也不理。我这样做自己也感到痛苦,但是我并不后悔,我这个身体是属于社会的。我没有权利为了家庭就放弃社会的工作。我不怕社会上一般人的非难,我不要你所说的良心上的安慰,我和你是完全两样的人。但是我也有我的满足。我把我的爱,我的恨,都放在我的工作上,将来有一天我会看见我的成绩,我的爱和恨会有什么样的影响。”

  他说这些话,态度非常坚决,他的紧握着的拳头像铁块一般。他挺直地立着,显得非常有力,好像是一座塑像。

  “你也许有理,”周如水含糊地说,因为他觉得他没有话可以驳倒陈真了。他一方面是感动,一方面又是痛苦,他不能够看着陈真把他所崇拜的良心分析得那样不值钱。

  “真,你和他谈这些有什么用处?我们愈对他解说,他就愈弄不清楚。”吴仁民把周如水的话通盘想了一番,他似乎看透了周如水的心。他知道和周如水再辩论下去,也不会有什么结果。他有些可怜周如水,但是他不愿意再谈论这件使他们大家都不愉快的事情。他说话时还带了一点怒气,然而这怒气已经是很淡很淡的了。“如水这个人服的不是理论,是事实。我们的话他听不进去。但是张若兰,她也许有办法……”

  “张若兰?哼。我就不相信,”陈真冷笑一声,打断了吴仁民的话头。他还想说下去,房门上忽然起了短而轻的叩声。

  “她来了,”周如水站起来低声说,露出快活的但多少带一点激动的笑容走去开门。一切不愉快的思想都飞走了。

  房门一开,外面现了张若兰的苗条的身子,她温和地微笑着。

  “原来这里有客,我不打扰周先生了。回头再来吧,”她刚要走进房间,看见里面有男人的背影就停了脚步迟疑地说。

  “不要紧,请进来。都是熟人。陈真和仁民你都见过。请进来坐坐吧,”周如水听说她要走,就慌张起来,连忙殷勤地挽留道。

  张若兰也不再说话,只是唯唯地应着。她走进来,和他们打了招呼,便在一把桃心木的靠背椅上坐下,正坐在陈真的斜对面。

  “好久没有看见密斯张了。前几天在剑虹那里听说密斯张搬到这里来住。瑶珠很想来看你。本来她在家里很闷,也该到外面玩玩,只是她这几天身体不大好,所以没有来,”吴仁民看见众人不开口,便客气地对张若兰说。

  “要吴太太从那么远的地方来看我,倒不敢当,”张若兰客气地回答,她的脸颊上因微笑现出了酒窝,这把周如水的眼光吸引住了。周如水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她的脸颊。但是她完全不曾注意到。她只顾说下去:“我早就想到你们府上去看吴太太的,只是我忘记了你们的新地址,前两天才从剑虹先生那里问清楚了。”

  歇了歇她又问:“吴先生近来还在写文章吗?好久没有在杂志上见到你的大著了。听剑虹先生说,你近来在翻译一部《法国革命史》,很用功。”

  “那不过刚刚开了头,近来因为瑶珠身体不好,所以我的工作也做得很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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