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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2)


  母亲坐在藤椅上闭着眼睛养神。她听见他在床上连连地翻身,她知道是什么思想在搅扰他。她有一种类似悲愤的感觉。后来她实在忍耐不住,便掉过头看他,一面安慰他说,“宣,你不要多想那些事。你安心睡罢。”

  “我没有想什么,”他低声回答。

  “你瞒不过我,你还是在想树生的事情,”母亲说。

  “那是我劝她去的,她本来并不一定要去,”他分辩道。“换个环境对她也许好一点。她在这个地方也住厌了。去兰州待遇高一点,算是升了一级。”

  “我知道,我知道,”母亲加重语气地说。“不过你光是替她着想,你为什么不想到你自己,你为什么只管想到别人?”

  “我自己?”他惊讶地说,“我自己不是很好吗!”他说了“很好”两个字,连他自己也觉得话太不真实了,他便补上一句:“我的病差不多全好了,她在兰州更可以给我帮忙。”

  “她?你相信她!”母亲冷笑一声,接着轻蔑地说;“她是一只野鸟,你放出去休想收她回来。”

  “妈,你对什么人都好,就是对树生太苛刻。她并不是那样的女人。而且她还是为了我们一家人的缘故才答应去兰州的,”他兴奋地从床上坐起来说。

  母亲呆呆地望着他,忽然改变了脸色,她忍受似地点着头说:“就依你,我相信你的话。……那么,你放心睡觉罢。你话讲多了太伤神,病会加重的。”

  他不作声了。他埋着头好象在想什么事情。母亲用怜悯的眼光望着他,心里埋怨道:你怎么这样执迷不悟啊!可是她仍然用慈爱的声音对他说:“宣,你还是睡下罢,这样坐着看着凉啊。”

  他抬起头用类似感激的眼光看了母亲一眼。停了一会儿,他忽然下床来。“妈,我要出去一趟,”他匆匆地说,一面弯着身子系皮鞋带。

  “你出去?你出去做什么?”母亲惊问道。

  “我有点事,”他答道。

  “你还有什么事?公司已经辞掉你了。外面冷得很,你身体又不好,”母亲着急地说。

  他站起来,脸上现出兴奋的红色。“妈,不要紧,让我去一趟,”他固执地说,便走去取下挂在墙上洋钉上面的蓝布罩袍来穿在身上。

  “等我来,”母亲不放心地急急说,她过去帮忙他把罩饱穿上了。“你不要走,走不得啊!”她一面说,一面却取下那条黑白条纹的旧围巾,替他缠在颈项上。“你不要走。有事情,你写个字条,我给你送去,”她又说。

  “不要紧,我就会回来,地方很近,”他说着,就朝外走。她望着他,突然觉得自己象是在梦中一样。

  “他这是做什么?我简直不明白!”她孤寂地自语道。她站在原处思索了片刻,然后走到他的床前,弯下身子去整理床铺。

  她铺好床,看看屋子,地板上尘土很多,还有几处半干的痰迹。她皱了皱眉,便到门外廊上去拿了扫帚来把地板打扫干净了。桌上已经垫了一层土。这个房间一面临马路,每逢大卡车经过,就会扬起大股的灰尘送进屋来。这一刻她似乎特别忍受不了肮脏。她又用抹布把方桌和书桌连凳子也都抹干净了。

  做完这个,她便坐在藤椅上休息。她觉得腰痛,她用手在腰间擦揉了一会儿。“要是有人来给我捶背多好啊,”她忽然想道,但是她马上就明白自己处在什么样的境地了,她责备自己:“你已经做了老妈子,还敢妄想吗!”她绝望地叹一口气。她把头放在靠背上。她的眼前现出了一个人影,先是模糊,后来面前颜十分清楚了。“我又想起了他,”她哂笑自己。但是接着她低声说了出来:“我是不在乎,我知道我命不好。不过你为什么不保佑宣?你不能让宣就过这种日子啊!”她一阵伤心,掉下了几滴眼泪。

  不久他推开门进来,看见母亲坐在藤椅上揩眼睛。

  “妈,你什么事?怎么在哭?”他惊问道。

  “我扫地,灰尘进了我的眼睛,刚刚弄出来,”她对他撒了谎。

  “妈,你把我的床也理好了,”他感动地说,便走到母亲的身边。

  “我没有事,闲着也闷得很,”她答道。接着她又问:“你刚才到哪里去了来?”

  他喘了两口气,又咳了两三声嗽,然后掉开脸说:“我去看了钟老来。”

  “你找他什么事?你到公司去过吗?”她惊讶地问道,便站了起来。

  “我托他给我找事,”他低声说。

  “找事?你病还没有全好,何必这样着急!自己的身体比什么都要紧啊,”母亲不以为然地说。

  “我们中国人身体大半是这样,说有病,拖起来拖几十年也没有问题。我觉得我现在好多了,钟老也说我比前些天好多了。他答应替我找事。”他的脸上仍旧带着病容和倦容,说起话来似乎很吃力。他走到床前,在床沿上坐下。

  “唉,你何必这样急啊!”母亲说。“我们一时还不会饿饭。”

  “可是我不能够整天睡着看你—个人做事情。我是个男人,总不能袖手吃闲饭啊,”他痛苦地分辩道。

  “你是我的儿子,我就只有你一个,你还不肯保养身体,我将来靠哪个啊?……”她说不下去,悲痛堵塞了她的咽喉。

  他把左手放到嘴边,他的牙齿紧紧咬着大拇指。他不知道痛,因为他的左胸痛得厉害。过了一会儿,他放下手,也不去看指上深的齿印。他看他母亲。她默默地坐在那里。他用怜悯的眼光看她,他想:“你的梦、你的希望都落空了。”他认识“将来”,“将来”象一张凶恶的鬼脸,有着两排可怕的白牙。

  两个人不再说话,不再动。这静寂是可怕的,折磨人的。屋子里没有丝毫生命的气象。街中的人声、车声都不能打破这静寂。但是母亲和儿子各人沉在自己的思想中,并没有走着同一条路,却在一个地方碰了头而且互相了解了:那是一个大字:死。

  儿子走到母亲的背后。“妈,你不要难过,”他温和地说:“你还可以靠小宣,他将来一定比我有出息。”

  母亲知道他的意思,她心里更加难过。“小宣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这孩子太象你了,”她叹息似地说。她不愿意把她的痛苦露给他看,可是这句话使他更深更透地看见了她的寂寞的一生。她说得不错。小宣太象他,也就是说,小宣跟他一样地没有出息。那么她究竟有什么依靠呢?他自己有时也在小宣的身上寄托着希望,现在他明白希望是很渺茫的了。

  “他年纪还小,慢慢会好起来。说起来我真对不起他,我始终没有好好地教养过他,”他说,他还想安慰母亲。

  “其实也怪不得你,你一辈子就没有休息过,你自己什么苦都吃……”她说到这里,又动了感情,再也说不下去,她忽然站起来,逃避似地走到门外去了。

  他默默地走到右面窗前,打开一面窗。天象一张惨白脸对着他。灰黑的云象皱紧的眉。他立刻打了一个冷噤。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冷冷地挨着他的脸颊。“下雨啰,”他没精打采地自语道。

  背后起了脚步声,妻走进房来了。不等他掉转身子,她激动地说:“宣,我明天走。”

  “明天?怎么这样快?不是说下礼拜吗?”他大吃一惊,问道。

  “明天有一架加班机,票子已经送来,我不能陪你过新年了。真糟,晚上还有人请吃饭,”她说到这里不觉皱起了眉尖,声调也改变了。

  “那么明天真走了?”他失望地再问。

  “明早晨六点钟以前赶到飞机场。天不亮就得起来,”她说。

  “那么今晚上先雇好车子,不然怕来不及,”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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