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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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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第三天,大家便开始上山干活。活计自然是砍树。千百年没人动过这原始森林,于是整个森林长成一团。树都互相躲让着,又都互相争夺着,从上到下,无有闲处。藤子从这棵树爬到那棵树,就像爱串门子的妇女,形象却如老妪。草极盛,年年枯萎后,积一层厚壳,新草又破壳而出。一脚踏下去,“噗”地一声,有时深了,有时浅了。树极难砍。明明断了,斜溜下去,却不倒,不是叫藤扯着,就是被近旁的树架住。一架大山,百多号人,整整砍了一个多月,还没弄出个眉目来。这期间,农场不断有命令下来,传达着精神,要求不怕苦、不怕死,多干快干。各分场,各生产队又不断有挑应战。成绩天天上报,再天天公布出来,慢慢就比出几位英雄好汉,令大家敬仰。这其中只有一个知青,即是李立。 李立原并不十分强壮,却有一股狠劲儿,是别人比不得的。开始大家都不太会干,一个钟头后就常常擦汗,擦的时间渐渐长久,于是不免东张西望,并发现许多比砍树更有趣的事情。例如有云飘过’,大家就一动不动地看阴影在山上移动;又有野雉拖一条长尾快快地飞走,大家就在心中比较着它与家鸡的味道;更有蛇被发现,大家围着打;还常常寻到一些异果,初时谁也不敢吃,于是必有人担起神农的责任,众目睽睽之下,镇静地慢慢嚼,大家在紧张中咽下口水。但所有这些均与李立无关。李立只是舍命地砍,仅在树倒时望望天。有人见李立如此认真,便不好意思,就好好去干,将兴趣藏起。 我慢慢终于会砍山上的一切。以我的知识,以为砍树必斧无疑,初时对用刀尚不以为然,后来才明白,假若山上只有树,斧当然极方便。但斧如何砍得草?队上发的刀,约有六七斤重,用来砍树,用力便砍得进;用来砍藤,一刀即断;用来砍草,只消平抡了一排涮过去:在城里时,父亲好厨,他常指点我:若做得好菜,一要刀,二要火。他又常常亲自磨刀,之后立起刃来微微动着看,刃上无亮线即是锋利了。这样的刀可切极薄的肉与极细的菜丝。有父亲的同事来做饕客,热心的就来帮厨,总是被割去指甲还不知道,待白菜渗红,才感叹着离开。后来磨刀的事自然落在我身上,竟使我磨刀成癖。又学了书上,将头发放在刃上吹,总也不断,才知道增加吹的力量,也是一种功夫。队上发刀的头一天,我便用了三个钟头将刀磨得锋快。人有利器,易起杀心。上到山上,逢物便砍,自觉英雄无比。只是一到砍树,刃常常损缺。 在山上砍到一个多月,便有些油起来,活自然会干,更会的是休息。休息时常常远望,总能望到树王,于是不免与大家一起议论若满山是树时,树王如何放倒。方案百出,却不料终于也要砍到这样一棵大树。 这棵大树也像树王立在山顶,初时不显,待慢慢由山下砍上来而只剩山顶时,它便显出大来。但我发现,老职工们开始转移到山的另一面干活去了,不再在这里砍。知青们慢慢也都发觉,议论起来,认为是工时的原因。 这里每天砍山,下工前便由文书用皮尺丈量每人砍了多少面积,所报的成绩,便是这个内容。按理来说,树越大,所占的面积越大,但树大到一定程度,砍倒所费的工时便与面积不成比例。有经验的人,就借了各种原因,避开大树,去砍树冠大而树干细的树。眼看终于要砍这棵大树了,许多人就只去扫清外围。 这天,大家又上到山上,先纷纷坐下喘气休息,正闲聊间,李立站起来,捏了刀在手里,慢慢走近那棵大树,大家都不说话,只见李立围树走了一圈,把手拳在嘴前,看定了一个地方,举起刀,又抬头望望,重新选了一个地方,一刀砍下去。大家明白了,松了一口气,纷纷站起来,也走到大树近旁,看李立砍。 若要砍粗的树倒,便要破一个三角进去。树越粗,三角越大。李立要砍的这棵大树,上刀与下刀的距离,便有一公尺半的样子。有知青算了,若要树倒,总要砍出一立方的木头,而且大约要四天。大家兴致来了,都说合力来砍,不去计较工时,又公推由我负责磨刀,我自然答应下来,于是扛了四把砍刀,返身下山.回到队上。 狠狠地磨了三把刀,已近中午。正在磨第四把,忽然觉得有影子罩住我。抬头看时,是肖疙瘩双手抱了肩膀立在一边。见我停下,他弯下身去拾起一把磨好的刀,将右手拇指在锋上慢慢移一下,又端枪一样将刀平着瞄一瞄,点一点头,蹲下来,看看石头,问:“你会磨刀?”我自然得意,也将手中的刀举起微微晃一晃,说:“凑合。”肖疙瘩不说话,拿起一把磨好的刀,看到近旁有一截树桩,走过去,双手将刀略略一举,嗖地一下砍进去,又将右肩缩紧,刀便拔出来。肖疙瘩举起刀看一看刃,又只用右手一抡,刀便又砍进树桩,他松了手,招呼我说:“你拔下来看刃。”我有些不解,但还是过去用双手将刀拔出。看刃时,吃了一惊,原来刃口小有损缺。肖疙瘩将手掌伸直,说:“直直地砍进去,直直地拔出来,刃便不会缺。这刀的钢火脆,你用力歪了,刃便会缺,于是要再磨。这等于是不会磨刀。”我有些不舒服,便说:“肖疙瘩,你什么时候剃胡子?”肖疙瘩不由摸摸下巴,说:“早呢。”我说:“这四把刀任你拿一把,若刮胡子痛了,我这左手由你切了去。右手嘛,我还要写字。”肖疙瘩用眼睛笑笑,撩一些水在石头上面,拿一把刀来磨,只十几下,便用手将刀上的水抹去,又提刀走到树桩前面,招呼我说:“你在这里砍上一刀。”说着用手在刚才砍的地方下面半尺左右处一比。我走过去,接过刀,用力砍一下,不料刀刚一停,半尺长的一块木片便飞起来,在空中翻了一个 斤斗,白晃晃地落在地上。自砍树以来,我从来没有两刀便能砍下这么大一块木头,高兴了,又两刀砍下一大块来。肖疙瘩摩一摩手,说:“你望一下刃。”我将刀举到眼前,刃无损缺,却发现刃的一侧被磨了不宽的一个面。我有些省悟,便点点头。肖疙瘩又将双手伸直合在一起,说:“薄薄的刃,当然快,不消说。”他再将手掌底沿连在一起,将上面分开,做成角形,说:“角子砍进去,向两边挤。树片能下来,便是挤下来的。即便刀有些晃,角子刃不会损。你要剃头吗?刃也还是快。”我笑了,说:“痛就砍你右手。”肖疙瘩仍用眼睛笑一笑,说:“好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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