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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篇(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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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们之间有点误会。如果他是我们的班主任,他应该知道以我的家庭出身我是上不了大学的,我问他的问题,只是出于我的强烈兴趣。直到现在,我还是一个被兴趣牵着跑的人,听听,看看,读读,聊聊,还有写写。可能到死的时候,兴趣是我是怎样一步一步失去知觉和思维的。兴趣促使我从书店架子上抽下很多我认为与生物有关的书,读来半懂半不懂。我当然读了不少苏联的李森科的遗传理论,但是我逐渐打听出为什么几乎找不到奥地利的神父孟德尔(GregorMendel)的遗传理论的书,只因为政治的原因。我当时以为只要不去理政治就可以了,不料政治可以很方便地阻挡常识。前面说过的布尔班克,是依循孟德尔理论的,所以他的书出了上册之后,风向转了,下册遂不能出,持孟德尔理论的教授不能再到课堂上教我舅舅那一辈的学生了。 一九〇〇年,真正的本世纪初,荷兰的德·弗利斯(Hugo De Vries)、奥地利的凡·谢马克(Erich vonTschermak)以及德国的柯伦斯(KarlCorrens)各自研究,却不约而同发现相同的遗传现象,即,所有子代的遗传特性都来自两个遗传单位,而这两个遗传单位分别来自双亲。三个规矩人各自到图书馆去查查看他们的发现是否是新发现,结果都找到孟德尔早在三十五年前,也就是一八六五年就发表的豌豆实验论文。孟德尔去世之前曾说:“我的时代将来临。” 真是这样。一九〇四年,美国的萨顿(WalterSut-ton)发现遗传单位藏在细胞核里形状像香肠的构造物中,这种香肠要染过色才看得到,所以称它为“染色体”。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人类具有二十三对染色体。“遗传学”这个名词是一九〇五年发明的, “基因”则是要再过四年,一九〇九年才出现,由丹麦的生物学家约汉森(WilhelmJohannsen)根据希腊文“给予生命”创造出来的抽象名词,用来解释代代相传的遗传特质。 一九一五年,摩根(T.H.Morgan)等人在经过果蝇实验掌握足够证据之后,出版了《孟德尔遗传论的机制》,首次以染色体的理论阐释遗传现象。 一九四一年,美国的毕多(G.W.Beadle)和塔坦(E.L。Tatum)发现基因的功能在于复制生命体的基本结构物质:蛋白质。不过到这时为止,我们还不知道基因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基因是怎样复制的。 一九四四年,艾弗瑞(Oswald T。 Avery)和麦克赖欧德(Colin Mcleod)、麦克卡提(MaclynMcCarty)证明DNA也就是去氧核糖核酸是最基本的遗传物质。 一九五三年,DNA的秘密终于发现了。英国物理学家克瑞克(F.Crick)和美国生物学家瓦岑(J.Watson)一同发现了DNA的物理结构,它像个螺旋梯,有两条长链,长链间每隔一小段就以一个简单分子相连,好像梯子的横木。横木是由两个硷基构成,硷基有A,T,G,C四种。整条梯子其实是扭成双螺旋形状的。每条染色体上排列了数千个基因,而硷基的排列组合,有三十亿。 以道布鲁克(MaxDelbruek)为首的一群包括物理学家、化学家的科学家在五十到六十年代建立了分子生物学。它讲究“再现性”,一般实验室都可以做到;它又是实质性的,基因不再是孟德尔定律中的数学演算单位,也不再是一串珠子,而是有清楚化学结构的分子。随着这些基本知识,七十年代出现了“基因工程”技术,于是,分子遗传学飞速发展起来,定位并辨识每个基因。 一九八三年,找出了杭廷顿氏舞蹈症(Huntington’sdisease)的致病基因;一九八七年找出了肌肉萎缩症的致病基因;一九八九年找出了囊肿纤维变性致病基因,这一年特定基因的发现很频繁,之后越来越快,也就越来越多。到了今年,一九九八年,距世纪末还有一年的时候,美国联合资助的研究人类基因组计划,宣布绘出完整的人类基因地图,可提早两年在二〇〇三年完成。实际上地图有两部分,一是染色体的每一小段的位置,但不管这些片段上有无基因,称为“生理地图”;二是基因在染色体上的位置,称为“基因地图”。一九八六年这个计划开始的时候,预算是三十亿美元,也就是一个硷基一块钱,照当时的技术条件,需要一千个科学家每人投入三十年,也就是需要三万人年的工时。当然,实际速度越来越快,目的已经排列出一亿八千万个人类基因硷基组合。 不过美国的两个民间基因研究组织,一个宣布可以在二〇〇一年完成地图,经费只需两亿多美元,另一个宣布已经排列出百分之七十五。 大致列了一下基因在本世纪的发现过程,我们几乎可以说,本世纪是基因世纪。严格说,本世纪是基因的前世纪,下个世纪才是基因的世纪。正好在本世纪当中间,一九五三年,科学家发现了DNA的构造,这是本世纪最重要的事,其它事件,相较之下都黯然失色,而且基因、DNA已经成了一个现代人的常识。随着本世纪晚期的电子计算机的进步,下个世纪的特色之一是数码,别忘了,基因的本质也是单纯的数位,只不过它不是两位码,而是四位码。 生物只不过是基因的载体和基因传递的媒介,这也就是说,生物本身没有意义。如果将来“生物”这个词具体为“人类”,我们所谓的尊严将受到致命的打击,说被摧毁也不为过。生命,人生,没有意义,也就无所谓价值,都不过是佛家所说的“幻想”,人类创造了文明与文化,无非是让人更好地成为基因的载体和传递的媒介。我们讨论崇高,鄙薄庸俗,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玩赏艺术,挖掘想象力,寻找纯真爱情,酒色财气,民族主义,冷战,和解,宗教,出世,入世,渐悟顿悟,共产主义接班人,教育,资本主义掘墓人,金融危机,天才,智商,情商,等等等等,都是为基因做嫁衣裳。生态平衡,环境保护,无非是让各种基因都能继续传递。人权,也无非是让人这种基因的载体之间有个公平的关系。不孝有三,基因不传为大。基因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八十年代初,我读到英国动物行为学家道金斯(Richard Dawkins)的《自私的基因》(THE SELFISHGENE)一九七六年版,中国算是很快就有了中译本。一九八九年,《自私的基因》出新版的时候,书中的论证以及由此产生的我称之为的“基因哲学”,已经成了世界性的常识。到了一九九五年,道金斯又写了《伊甸园之外的河流》(RiverOut ofEden)进一步提到基因的本质是数位,这是因为四种硷基的排列组合决定了蛋白质的类型。我们说到基因的时候,还不免对这个词有些感情色彩,可是到了数位这一步,恐怕就感情不起来了,基因也就到了真正不仁的境界。 你也许会有怒气,你基因既然对我们不仁,更谈不上什么义,干脆我们就约好了一齐死给你看,看你还传不传得下去,讹诈你一回。 怒气归怒气,基因这件事还真有世纪末的情调。我们好不容易进化了几百万年,有了喜怒哀乐,结果到了基督降生快两千年的时候,不知道是该喜该怒还是该哀该乐。基督是救世主的意思,还要不要救呢 ?耶稣是上帝的儿子,这回搞清楚了,我们不是上帝的子民,我们只不过是他妈的数码。 因此下个世纪,不管它是否伟大,不管我们乐观还是悲观,我们好不容易建立的伦理,肯定要兜底翻检一下,看怎么个适应法了。法律,宗教,哲学,都会遇到革命性的考验,我们会发现它们最起码会是步履蹒珊。一个复制羊引起的可能复制人的问题。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普遍的预言是,五年之后将有复制人。以商业常识来判断,没有人傻到法律宣布允许复制人之后才开始复制人。 人类基因组地图弄好之后,并非是说每个基因组的功能就明白了,而只是位置而已。每个基因组的功能,或人的某项功能或疾病是由哪些基因组造成的,还有待追寻。投资了,千辛万苦寻到了,应该是公共财产呢还是私家专利财富? 按照某人的基因缺陷而专门制造出生化药物,卫生部怎么个批准法呢?要知道,很可能会有十二亿种药物呢。 会有婴儿的基因普查吗?如果是,一个人很早就知道自己必然会得某种绝症,是不是很残酷呢? 会有全民基因普查吗?保险公司会为那些被证明的基因有问题的人保险吗?他或她,会不会根本找不到工作呢?尤其是有“犯罪基因”(这不是笑话)的人,应该关起来吗 ?免不了会有“基因歧视”吧? 衰老基因已经找到了,但是你真的愿意活到五百岁吗?尤其当环境条件使你痛苦时,你愿意受五百年的活罪吗?如果你告诉一个美国人,你要交五百年的税了,我猜他或她宁愿去死。 下个世纪,将是一个——我不用说了,你可以预料到很多很多,结果还是会有很多很多你料不到的。总之,会有改变,包括我啰嗦了两年的常识。 一九九八年 意大利佛罗伦斯 (本随笔集中文章曾连载于《收获》杂志,后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单行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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