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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矮老头儿和铁脚板,同坐在离地半尺高的两块破板上,婷婷在接老头面前蹲下身去,掏出胸前黄布口袋内那颗蛇胆,从油布包内取出来,硬逼着接老头儿一口吞了下去。矮老头儿直着脖子吞了蛇胆以后,向婷婷说:“姑娘!真难为你手到擒来,姑娘!你可不要染上了蛇毒?”婷婷笑道:“不要紧,我特地捡着大雷雨时下手,双头蝮虽然奇毒,却没法喷出毒气来,这位助了我一臂之力,两个蛇头一齐重伤,更减了它不少凶毒,你放心,我一点没沾毒气——你们谈着,我去替你们弄点茶来解解渴。”说罢,站起身来,出屋去了。

  婷婷一出屋,铁脚板忙请教矮老头儿姓名。矮老头儿叹口气说:“我虽久仰大名,尊驾大约还役晓得从前华山派下,有我虞二麻子这个人——,”虞二麻子话还未完,铁脚板一听他自报名姓,他便是在塔儿冈死里逃生的虞二麻子,不禁跳起身来喊道:“喂!你就是北京城赫赫有名的虞大班?不瞒你说,我是从塔儿冈见着杨相公以后,从这条路回川去的,老丈的事,我略知一二,但是你为什么不回北京去?却走到这条路上来,又弄成这一般模样呢?这位姑娘,又是你什么人呢?”铁脚板这样一说破,虞二麻子也吃了一惊,颤巍巍地指着他说:“你……你怎会进了塔儿冈,又见着了我们杨姑老爷?”虞二麻子嘴上一声“杨姑老爷”,铁脚板莫名其妙,杨相公怎会变了他的姑老爷?事情可真怪,忙问道:“虞老先生,你且慢问我,我得先问一声,你和杨家几时结的亲戚?”虞二麻子原没知道侄女虞锦雯和杨家结合的详情,只从鹿杖翁口中得来了一点消息。鹿杖翁认定了千妥万妥,自己义女,已由杨老太太破山大师两位作主,和雪衣娘共事一夫。虞二麻子也认定了这个死扣,在沙河镇领见着杨展,常面称姑老爷,杨展又没解释内情,更是千信万信。此刻见着铁脚板,“杨姑老爷”脱口而出,铁脚板一追问,他还居然不疑的,说出“自己侄女虞锦雯,便是杨展第二房妻子,是由鹿杖翁破山大师和杨老太太作成的。”铁脚板听得暗暗好笑,自己并没听到有这档事,里面定有可笑的误会,但也难说,也许还没水到渠成,这位虞老头子,听风当雨,便认定结成亲了。一时不便说破,忙把话扯过一边,说出自己进塔儿冈,见着杨展主仆的经过。只说奉破山大师杨老太太之命,去迎接杨相公回川,并没细说其中原委。虞二麻子听得不住点头,接着悠悠地一声长叹,说出自己蒙杨展救了性命,逃出塔儿冈以后的情形来。

  原来虞二麻子在塔儿同得了性命,西西惶惶地变成了孤身一人,王太监身落虎口,性命难保,二十万两银子,非系非轻,自己这样回转北京,官面上要在自己身上追问下落,一样难以活命,自己多少年的威名,到老受了这样挫折,也没有面目再见京中的朋友和徒弟们,好在京中并无家眷,素来孤身一人,时局日非,这样年纪何苦再去现世?不如悄悄地回转自己家乡,去瞧瞧自己多年不见的侄女锦雯,再作打算。他打消了回京之意,便暗筹渡河四川的计划。他知道从塔儿冈奔黄河渡口,距离洛阳军营太近,无舟可渡,只好往回走,没法子,再走饷银改道失事被擒的那条小道。这条小道,得绕大名边境,奔濮阳、滑州、卫辉,一路装作商民,渡过河去。好在身边,还带着一点银两,能够捱到荆、宜一带水道上,再想法塔船进川。

  他远兜远绕的进了河南,从许昌奔南阳,想走湖北襄阳、荆门一条路上,奔进川水口。不料一到南阳,路上塞满了官军,奸掠凶杀,不亚于义军。而且沿途设卡,盘诘甚严,再在前走,形势严重,想从这条路上奔襄阳,己不可能。混在潮水一般的难民队中,糊里糊涂地进了伏牛山,由伏牛山穿过紫荆关。走向陨西路上,正碰着曹操罗汝才大股义军,在天河口、陨阳一带,蚁屯蜂聚,和官军左光斗部下大战。成万难民,都被义军围住,少壮的胁里入队,老弱的拉去当牛马使唤。虞二麻子仗着身上功夫,逃出兵匪交战之区。一路受尽千辛万苦,晓伏夜行,为的是躲避沿途兵匪骚扰。这天走到竹山相近的崔家寨,已是夜半时分,远远便见崔家寨内火光冲天,人声呐喊。不用说,定有大批匪徒,攻进寨内,尽情杀掠了。他不敢再往前走,正在进退两难之际,猛见前途,蹄声杂沓,火把蔟拥,已有一批匪徒,从这条道上,卷将过来。忙不及闪开正道,窜入道旁树林内躲避。刚躲入林内;偷偷地向那面张望,只见一匹马驼着一个黑衣女子,飞奔而来,后面两匹马,两个凶汉,各人手上一柄长锋斩马刀,追得首尾相连,嘴上大喝道:“野丫头!还往哪里逃,乖乖地下马受缚,有你的好处!”当先的凶汉嘴上吆喝着,裆劲一紧,坐下马往前一窜,恶狠狠扬刀便剁,正剁在女子身后马屁股上。这一下,等于助女子一臂之力,因为女子的马,被后面凶汉用刀一剁,皮绽血流,疼得拚命往前一窜,却把鞍上女子带出一丈多路。马上女子却也来得,柳腰一扭,一抬手,白光一闪,不知发出什暗器,后面扬刀的凶汉,竟难躲闪,猛地一声狂吼,倒撞下马来。原来前面女子撒手一飞刀,正中在的汉胸口致命处所,立时废命。等二骑的凶汉,看见同伴遭了凶手。一声怒喝,催马横刀,泼风般逼近前来,一个横刀平斩,向女子上身扫去。女子赤手空拳,无法招架。倏地一个镫里藏身,竟被她躲过刀锋,趁势弃却自己伤马,从马肚下斜纵了出去。那凶汉也甩镫下马,举刀便追。这当口一逃一追,已逼近了虞二麻子藏身的林口。虞二麻子在林内,催得两个马上的汉追杀马上女子,原想暗地助那女子一下,瞧不清怎么一回事,不敢造次。此刻女子弃马逃入林内,后面凶汉,也要下马穷追,虞二麻子怕被他们发现,有点藏不住身,同时瞧见道上女子的一匹伤马,已带伤惊奔,不知去向,还有两个凶汉骑来的马,仍在道上并没走远。心里一动,想乘机夺匹马,脱离是非之地,刚一动念,那女子飞奔入林,提刀追赶的汉子,也蹑足伏腰,掩进林来,而且正向虞二麻子隐身的一株大树跟前闯来。他心里一急,伸手向怀里一掏,摸出两枚制钱,当金钱镖使。一擦身,右臂一招,一声不哼,哧!哧!那两枚制钱向凶汉迎面袭去。林深夜黑,追杀女子的凶汉,认定逃走的女子,是孤身一人,绝不防有人埋伏,瞪着眼只顾往前瞧,哪料到身边树后藏着人。距离又近,两镖齐中。只听他一声狂喊,两眼立瞎。虞二麻子一不做,二不休,一个箭步从树后窜出,提腿向凶汉后腰着力一踹,凶汉撒手弃刀,扑地便倒。虞二麻子飞风般捡起刀来,顺手一刀,立时了帐。借把刀一掷,一耸身,窜出林去,伸手拉住一匹马的缰绳,一跃上鞍,正想飞逃。忽然听得林内一声娇喊:“老英雄!谢谢你!我们一块儿走!”喊声未绝,从林内飞出一条黑影。像燕子般一起一落,已纵上另外一匹马鞍上,向身后一指说:“快走!那面追兵来了。”虞二麻子扭腰一瞧,那面火把簇拥,蹄声奔腾,火光影星,约有十几个包头缠腰,扣弓搭箭的强徒,骡马飞追过来。羽箭破空的声音,呼呼直响,嗤地一箭,正从耳旁飞过。时机紧迫,没法向女子探问别的,只喝了一声:“走!”和那女子,一先一后,风驰电掣般向来路跑下去了。

  女子在先,虞二麻子在后,没命的催着坐下的马,向前飞奔。方向不明,路径不熟,黑夜逃命,哪管路高路低,跟着前面女子那匹马,一路疾驰,拐过几座山湾,翻过一条山岭,也不知跑了多少路,只觉后面没有了追蹄之声,胸头才安定了一点,嘴上才喘了几口气。前面的女子,忽地勒缰停蹄,跳下马来,伏在地上,听了又听,跳起身来,笑道:“老英雄放心,强盗们追迷了路,没有从这条路上追来,我们可以放心走了。”女子说时,身子已跃上马背。虞二麻于说:“姑娘!我不是此地人,是远道路过此地,本想避开沿途兵马,从崔家寨绕道奔竹山、房山一路,再向兴山、秭归路上搭船进川。现在这样一阵乱跑,人地生疏,弄不清在那条道走了,姑娘如果熟悉路径,请你指示一二,感激不浅!”那女子说:“老英雄,你幸而碰着我,你单想从房、竹这条路上走,可不妥。房山、竹山是曹操罗汝才、张献忠两大股义军的老巢,刚才烧掠崔家寨的强人,便是曹操罗汝才的部下。听你口音,虽然一嘴京腔,还带点本乡川音。不瞒你说,我也不是此地人,我原籍也是川东。老英雄,你替我解了围,我们又是同乡,请你相信我,跟我到一个安稳处所,保你有办法.稳稳回乡。”

  虞二麻子对于马上女子,摸不清她是什么路道。跟着女子瞎跑了许多路,走的已非来时之路,路径不熟,进退两难。心想我是个老头儿,一身之外,没有什么贵重东西,权且同她去,弄清了方向路程再说。主意一定,便笑道:“姑娘这番好意,小老儿感激不浅,但是姑娘你自己刚从崔家寨逃出来,大约是奔就近亲戚家去,带着小老儿不方便吧?”马上女子说:“不!我不在崔家寨住家,说来话长,我们还得赶二三十里路才到地头,老英雄跟我走吧!”说罢,一拎马缰,当先跑下去了。虞二麻子无可奈何,只好跟着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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