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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但是天下事,往往有非意料所及的,张献忠大批人马,离开雷吉古刹时,还把关在一间屋内几十个本寺僧人,都牵出来,在大殿外一个个砍下脑袋,这许多无头和尚的尸体,和许多砍下小脚半死不活的女子,因为张献忠要在大殿外空地上,学了官军的排场,举行一次出师典礼,嫌这地上许多血淋淋尸体,碍手碍脚,命人一齐都丢入山涧里去,还有地上乱滚的几颗光头脑袋,和殿内一座小脚山,不甚碍事,也没功夫清除它,便没人理会,留作了荒山古刹的纪念品了。在张献忠人马离开这座寺时,以为寺内绝没留着一个活人,谁知道还留下一个白发龙钟的老太婆。因为寺内留着这个老太婆,非但砍去小脚,凑成小脚山尖的那位完妾,还留着一线生机,连扣在钟下的那位小情郎,过了十余天,也还没有钢死,还能有气无力的从里面敲几下哑钟。

  这位老太婆是谁呢?她是在路上逃难,被那位斩足宠妾一念之仁,带在身边,作为伺候自己的用人。在大殿堆小脚山时,她在后面得知宠妾也被八大王砍去小脚,吓得魂灵出窍,因为是个年迈老太婆,没有人注意她,竟被她偷偷地从后面围墙一重小门逃了出去,躲进了偏僻的山窟窿里。等得张献忠人马开拔尽净,才敢露出身来。她不是此地人,身边一无所有,连路的方向都认不清,这么大年纪,也没法逃出山去,唯一的地方,只有仍回寺去。他知道寺内还留着不少可吃的东西,还能延长自己一条老命,她钻出了山窟窿,望见了雷音古刹的殿屋,便向那面走了过去,她走过一条山脚下的旱沟,蓦地瞧见一个穿红衫的女子。在沟内慢慢的爬着走,而且已从一条斜坡上,一点点地爬了上来。他奔过去一瞧,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自己伺候的那位断足宠姬.人已经变成活鬼一般,居然还没有死,拖着两条断腿,居然还能爬着走。她忙不及赶到宠妾跟前,抱是抱不动,只好蹲下身去,半推半拖地帮着那女子爬路。两人挣命似的,费了不少功夫,才爬进了寺后的那重小门,那女子已奄奄一息,昏死过去。片刻,又慢慢地醒了过来,老婆子想法弄了点米汁,从女子嘴上灌了下去,又到各处搜出许多僧衣,裂了许多布条,把那女子两条断脚,裹了起来,经过了两天两夜,断脚女子,居然没有死。也不知她裹着布的两条断脚,有没有止血生肌。不过那女子虽然不死,好像吓得失了知觉,忘记了以前的一切,连自己被八大王斩了双脚,都像没有感觉,只嘴皮老在那儿牵动,细听着,好像不断地在那儿念佛。但是想把她身体平放下去,让她睡一忽儿,却办不到,身子一放平,百脉拘挛,嘶声鬼叫。没法子,想了个半意,在一间空屋里,平地掘了个地洞,把她下身放了下去,每天喂她一点吃喝,让她在那空屋里半死不活地插在地洞内。所以铁脚板骤然瞧见,好像从地下钻出来的活鬼一般。还有那位扣在钟下的小情人,身受的活罪,不亚于这位半截宠妾。老婆子发现钟内有人,只在四五天以后,扣在钟下的这一位,已经饿得两眼发蓝。因为他在钟下已饿了四五天。而且前殿小脚的尸臭的气味已一阵阵发泄出来。老婆子明白,这是八大王作的大孽,她搜罗了全守所有的佛香,每天大把地点着,投在二殿院内那具石香炉内,略微可以解点难闻的秽气。她在各处搜索可烧的香类时,像铁脚板般,听见了几下哑哑的钟声,她乍着胆大声喝问时,钟内的人已喉头干裂,没法出声呼救。却从钟下起伏波形的边缘空隙内露出鬼爪一般的手来。这时老婆子只知道钟内有人,还没知道钟内扣的是谁。慈心的老婆子,想法弄点汤水米汁之类,从下面空隙递了进去,慢慢把这人救得能张嘴,有声无气地说话了,才知道钟内扣着的和那位半截美人,是一对可怜虫。这位钟内小情人,虽然仗着老婆子一点东西,延缓了几天生命,可是大殿内小脚山上发出来的秽臭,越来越盛,钟内小情人,已经身体虚弱,怎经得天天薰着这样秽气,早已薰得命如游丝,只剩一口气了。在铁脚板听到钟声,他已水米难进,只剩了奄奄一息,命在旦夕了。这位老婆于目击这种千古未有的惨境,荒山古刹,只剩下她一个孤老婆子,和两个半死不活的一男一女相处,连她也变成半疯半癫的形状,常常裂着嘴惨笑。

  上面这种奇惨掏凶的经过,这怪老婆疯疯癫癫地东一句,西一句说出来,一半还是铁脚板凭她所说,和自己所见,推想出来的。铁脚板明白了这么一回事,打量房内贮藏的东西,倒还够这怪老婆吃喝不少日子,那面小屋内半死不活的半截美人,已经与鬼为邻,连自己也无法可想,还有大殿内扣在钟底下那个小情郎,虽已奄奄一息,凭自己两臂之力,也许能够掀起那口钟来,救那小情郎一命,可怕的是殿中一堆腐烂的小脚山,实在臭秽难当。他想法在怪老婆屋内,弄了两橛粗香头,塞住了鼻孔,点了一支残烛,同怪老婆走到前面大殿,凭一念之仁,满心想救活扣在钟下的小情郎。不料一到钟前,用烛火照时,一只鸡爪般血色全无的僵手,从钟底边缘空隙内伸了出来。铁脚板一瞧这只僵手,便知钟内的人业已有死无生,蹲下身去,向腕上一按,其冷却冰,早已脉息全无。大约起初铁脚板听到殿内最后一声钟响时,便是这人绝命时,最后敲的一下钟响。既然人已死去,算是劫数难逃,不必再费气力去掀这口钟了。他朝着这口钟,连连叹息,忽又嗤嗤一笑,扣着钟笑道:“钟内的老兄!你这样死法真特别,我还佩服你的色胆,居然敢在张献忠魔头身上找便宜。”说罢,哈哈大笑,和怪老婆回到后面。坐到天色发晓,不忍再往前段去瞧那种惨象,别了怪老婆,从寺后越墙而出,向兴山直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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