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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第三十一章 小脚山

  跋涉长途不辞劳瘁的杨展等一行归客,因为潼关内外,闯王李自成兵马,正与官军交战,一攻一拒,烽火连天,万难通行,只好绕道走中条山的崎岖僻径。但由垣曲渡河,经过晋、陕边境,以及入陕到长安一条路上,也难免碰上闯王部下的兵马。杨展对于这层阻碍,却有办法,因为他身上密藏着毛红萼私自送他的护身符,这道护身符,便是杨展在塔儿冈时,适值闯王精锐先锋,已有一部分潜入潼关,和塔儿冈齐寡妇取得联络,塔儿冈一股绿林,已变成闯王部下的别动队,毛红萼自然容易弄到闯王的兵符令旗之类。杨展有了这样护身符,跋涉长途,自然比较有点把握了。杨展等走僻径,绕潼关,越秦岭,入汉中,然后登栈道,进剑阁,一程又一程,迢迢数千里,才能回到川中。这样兵荒马乱,遍地荆棘当口,能不能安返家乡。实在难以想象。便是一路不起风波,也要走不少日子,才能回到本乡本土的川南。

  现在作者的笔头,暂时不跟着三十条腿(杨展等五人和五匹马的腿数),进中条山去,却要掉转笔锋,紧跟着一对铁脚板,向荆、襄路上跑了。

  川南丐侠铁脚板,自从别了杨展,趁了毛红萼令派船只渡回虎牢关刘道贞等三人之便,渡过了南岸。过了黄河,铁脚板把杨展嘱咐的话,通知了刘道贞、三姑娘、曹勋三人以后,他便用开两只精赤的铁脚,独自走了。他是从虎牢关,越嵩山,奔汝州、方城、南阳这条路上走去。这一条路上也是草木皆兵,比他来时还要紧张,他居然顺利地到了南阳。照他来时走的原路,应该走新野,出河南境,望襄阳,奔宜昌,但是这当口他在路上一打听,张献忠和曹操罗汝才两大股乱军,从房、竹窜出来,蚁聚蜂屯,各路并进,官军方面,也逐步设防,实在没法过去。他由南阳小道,奔了邓州,渡过老河口,进了湖北,预备从谷城、保康、歇马河、兴山、而达秭归,从秭归下船,便可溯江而上,由巴东进川了。但是这条路上,只比襄阳路上略好一点,也是张献忠兵马从老巢房山、竹山窜出来的几道必由之民。从谷城到歇马河这一带已被张献忠,屠城洗村,杀得鸡犬不留,鬼哭神嚎,必须过了兴山,到了秭归入川江口,大约还没有遭到煞星光顾,路上才比较好一点,但是富厚一点的,也早逃光了。

  铁脚板一过老河口,越看情形越不对。官道上难得看到有个人影,河里漂着的,岸上倒着纷走几步便可瞧见断头折足的死尸。饿狗拖着死人肠子满街跑,天空成群的饥鹰,公然飞下来啄死人吃。一路腥臭冲天,沿路房屋,十有八九,都烧得栋折墙倒,却灰遍地。抬头看看天,似乎天也变了颜色,显得那么灰沉沉的惨淡无光,简直不像人境,好像走上幽冥世界,像铁脚板这样人物,也觉得凛凛乎不可再留,只有加紧脚步,向前飞奔。走着走着,突然会听到前途号角齐鸣,刹时千骑万马奔腾而来。忙不及一耸身,窜入隐僻之处。待得这批人马,一阵风似的卷过,才能现身出来,重向前进,也没法分辨过去的人马,是官兵还是匪兵?他一看大道上兵马络绎不绝,时时要伏身躲避,而且在大道上走,反而不易找到果腹的东西,连喝冷水,都带着一股血腥臭,于是他避开了官道.拣着小道走,一走小道,倒还能碰着人影儿,离大道远一点的山径上,居然还有完全的村庄。沿途听着逃难的人们谈着灾难的凄惨故事,说是现在金银珠宝,绫罗锦绣,都变成废物,谁也看不入眼,宝贵的能够解讥解渴,苟延生命的东西,有几家避入深山的富户,人口既多,随带粮食有限,吃完以后,拿出成袋的珠宝,成锭的金银,向近处山民贫户,换一点治饿延命的粗粮,还十求九不应,终于全家大小活活饿死在深山内。因为山村人家,没法下山,也只剩了一点点的余粮,如果换一点给别人,等于缩短自己的生命,这时金银珠宝堆成山,也当不了饭吃,自然没法换取性命相关的粮食了。

  躲在深山的富户,和不敢下山的山民,把苟延性命的粮食,视同奇宝。可是一路行来的铁脚板,却没感受缺粮的威胁,因为他是两脚不停,路上碰着兵马,无非暂时间避隐身,有时还施展轻身小巧之能,在虎口上拔毛,从路过兵匪的大群给养队伍内,偷点东西,足可吃喝一气。有时还利用偷来的东西,救济了不少难民。有时弄到偷无可偷的时候,空中的飞鸟,深林的野兽,他只要施展一点本领,便可手到擒来,在僻静处所,几块石头一搭,便是他的行灶,枯枝败叶,塞进行灶,生起火来,把捉来的飞禽走兽,或烤或炙,一顿野餐,还吃得异常香甜。偶然走到逃避一空的村子,顺手牵羊,捉着几只无主的鸡鸭之类,他便哈哈一笑,施展他叫化的独有吃法,用黄泥一圈,便煨起神仙鸡来,饱餐一顿。可惜美中不足,这时候想弄瓶好酒,解取酒馋,却有点为难,赶路要紧,也没心去细细搜寻这件东西。

  有一天,铁脚板从谷城、保康一路过来,已经过了歇马河,再往前走一百几十里,便可到达秭归相近的兴山。这一百几十里路,尽是山道。这天他清早从歇马河动身,走到日落月上,约摸已走了七八十里。在铁脚板一双铁脚的行程,虽不是飞行太保,一天功夫,还不止走这点路,无奈路径生疏,崎岖难行,时常迷失方向,因此耽误了他的脚程。这时他走上一段没有人烟的山岭上,时候已快到起更时分。在岭上四面一看,山影重重,尽是山套山的重冈叠峰,天上一钩新月,发出微茫的光辉,也只略辨路径,山风一阵阵吹上身来,却觉得凉爽舒适,把白天顶着毒日头赶路的一身臭汗,都吹干爽了。他想乘着月夜,多走几程,这条山道,在歇马河走来时,已向路人探问清楚,地名叫作五道峡,要走出五道峡,渡过霸王河,便能踏进兴山县城了。

  他在这条山道上,向前飞奔,忽高忽低,翻过几重峻险的冈陵。这条山路上,虽无人影,沿途却发现许多蹄印马屎,而且山道上还有遗弃的破弓折箭、军灶帐篷之类。好像这一带驻扎过兵马大队似的。再向前走,经过一坐山口,瞧见山口竖着一坐巍峨的石牌坊,石牌坊下一步步整齐的磴道,直通到山腰上,楼道尽头,现出寺院的山门,林木掩映之中,露出气象庄严的几重殿脊,似乎这坐寺院,规模不小,不知哪一朝敕建的古刹,寺内寂寂无声,听不到晚课的钟馨之音。铁脚板一想,走了这许多荒凉的山路,想不到这儿,倒有这样整齐的庙宇,既然有这现成处所,何妨进寺去,向寺内出家人借宿一宵,如果是座空寺,也是一个憩宿之所。心里这样一转,两腿已登上石碑坊下的楼道,走上山腰。到了山门口,借着微茫的月色,依稀辨出山门口寺匾上“雷音古刹”四个大字。向山门内一迈腿,便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这种气味,是他过老河口以后,一路闻到的死人腥臭气味,不禁嘴上喊出一声“噫……”!越过当门的护法韦陀佛龛,露出大殿阶下一块空地,正想从中间甬道走向大殿,目光之下,蓦见甬道上有不少圆圆的像西瓜一般的东西,活的一般,在地上一蹦一蹦地来回乱蹦。铁脚板看得奇怪,心想这是什么东西?往前过去仔细一辨认,连铁脚板这样勇胆的人,也惊得怪叫起来。原来他看出甬道上蹦着走的东西,竟是人的脑袋,而且是光光的和尚脑袋,地上蹦着的脑袋竟有六七具之多。甬道两旁。没有乱蹦乱跳的光脑袋,到处都是,简直数不清。被人砍下的和尚脑袋,会在地上蹦着走,这是从来没有的怪事。铁脚板瞧得也有点毛骨森森,忍不住大喝道:“休在我面前作怪,我铁脚板岂怕这个!”不料经他一声一喝,甬道上来回乱蹦的几颗光头脑袋,好像怕他似的,突然一齐向大殿那面平移过去,好像脑袋下面长着脚一般。铁脚板越看越奇,一个箭步窜了过去,把一颗擦着地皮跑的脑袋,用脚尖一拨。把这颗脑袋拨得翻了个身,猛见从脑袋腔子里。钻出毛烘烘的一件东西,四条小腿,飞快地跑得没有影儿。铁脚板一时没有瞧清,又赶上一颗脑袋,跌了一脚,才看清跟着脑袋滚出一只黄鼠狼来。这才明白,这几颗脑袋能蹦能走,因为几只黄鼠狼钻进腔子里去吃死人血肉,一时钻了进去,退不出身来,才在地上乱蹦,听得铁脚板的大喝,又吓得带着脑袋奔逃,在稀微月色之下看去,才变成了怪物。铁脚板看清了底细,不禁哈哈大笑,在这荒山古刹,满地脑袋,绝无人影的深夜,突被他一声哈哈大笑,震破了凄惨荒凉之境,连大殿口几棵古柏上的宿鸟,也惊得噗噗乱飞。不料他笑声一起,猛听得大殿内,当!当!两声钟响,这一下,却把铁脚板吓了一大跳。这样境界,庙内和尚定已杀光,便是没有杀光,也逃得一个不剩,哪会有人躲在殿内撞钟?这两下钟声,却比满地乱蹦的脑袋还奇民而且有点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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