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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杨展听得回肠荡气,黯然魂销,忍不住抬起眼皮,却见她玉容惨淡,泪光溶溶,正掏出一方香巾,在那儿拭泪,一副凄怆可怜之色,令人再也忍受不住,脱口喊出一声。“夫人……”可是下面竟没法接下话去。不料齐寡妇娇嗔道:“谁是夫人!夫人于你何关,你只记住毛红萼三字好了!”杨展低低喊道:“红姊!我难过极了……无奈我……辜负深情,永铭肺腑,相知在心,千里无隔,希望……”刚想说下去,齐寡妇玉手一挥,说是:“不必说了,古人说得好,‘相见争如不见,’一点不错,此刻纵有千言万语,亦无非多添一点日后的无穷相思罢了!”

  杨展被她用话一拦,话里又那么柔肠百折,蚀骨销魂,越发浑身不得劲儿,两眼直直的,面上红红的,心里迷糊糊的,一个身子,好像在云端里飘浮,没有着力的地方,肚里好像有许多话,嘴上却一个字说不出来。忽又听她颤颤的发话道:“相公!你还有一事不明白哩!我内外之防素严,忽然在内宅扫榻迎宾。虽然做得机密,金眼雕飞槊张们,并没知道,可是瞒不过我义父耳目,哪知道这是我又父的主意呀!”杨展吃惊似的问道:“哦!是他的主意,这是为什么?”齐寡妇说;“我义父博古通令,平时又任性行事,不拘小节,对我又忠心耿耿,百般爱护,常劝我‘古人再瞧,不拘贵贱,为你自己,为塔儿冈扩展基业,都需要物色一位文才武略,高出恒流的丈夫,我这么大岁数,没有多少年能扶助你的了。’他这话,是常常说的,他一见着你,便存了这个心,沿途试你胆量和箭法,黄粱观用药酒,把你们主仆运进塔儿冈,由客馆移到内宅,都是他的主意,当然,我不愿意的话,他也不会那么做,等到我偷瞧相公行李内书信,以及昨夜从相公口中,探出相公身世。家中姣妻腻友,本领非常,可怜我宛如跌入万丈深渊,我义父却说:‘英雄难得,多妻何害,’而且他擅相人之术,说是‘相公神清骨秀,英俊绝伦。前程无量。’加上今晚相公略显身手,连他也钦佩得了不得,硬逼着我今夜……咳!我义父当然一切为了我,一味任性而为,却没有替相公想一想,南北遥阻,两地悬心,老母姣妻,祖产家业,和一般扶住侠友,尽在川中,怎能为我一人舍弃一切,我亦不能舍塔儿冈已成之业,从君入川,情势如此,有离无合,万无法想,我昨夜千思万想,一夜未眠,你瞧我在大厅上默默无言,不知我心里难过已极,此刻我又看出相公也是情种,益发叫我不知如何是好,相公!外面传说,都以为我齐寞妇有了不得的本领,江湖闻名丧胆,哪知道,全仗我驾驭有方,辅佐得人,说到武功,我除出从小练习梅花针防身暗器外,其余仅属皮毛,别无他长,全仗着飞虹紫电随身护卫,这是外面所不知道的,不过从小随传先父,出入疆场,对于行军布阵,攻坚守险之道,却略有心得,假使真个能够嫁得像相公这样英雄丈夫,在这举世鼎沸,明室危亡当口,也许我塔儿同这点基业,可以纵横河朔,逐鹿中原,我义父的主意,多半在此,无奈……一片痴情,结果还是一场春梦,我义父一相情愿,无非白废心机罢了!”

  这一番至情缠绵的话,若迎若却,好像在那儿施展欲擒故纵的迂回战术,极尽笼络之能事,又像推心置腹,把一片真情,宣露无遗,究竟是真情还是策略,只有齐寡妇自己肚里明白,只可怜我们这位天涯归途的杨相公,被这一片似怨似慕的哀诉,化作千万缕漫天情丝,缠绕得晕头转向,不知天南地北了。他在沙河镇碰到风尘中的三姑娘,还有方法对付,定力摆脱,可是也险而又险,现在又巧遇了这位智机绝人的红粉怪杰,绿林英雌,一切一切比三姑娘不知高了多少倍,我们这位驾了云的杨相公,除出低头降伏,还有什么办法呢?

  但是我们这位杨相公,到底不凡,居然还要挣扎一下,不过他挣扎的方式,在这浑淘淘的局面之下,已无暇仔细考虑一下,在这局面之下,他和她,好像对峙的两座火山,肚里几杯莲花白,又是最危险的导火线,两座大山,只隔着一张桌子,这是一道最薄弱的防线,如果这道防线一动摇,两座火山,爆发无疑。不料魂不守舍的杨相公,竟放弃了这道防线,迷忽忽站了起来,而且离开了座位,向她走近了一步,万般无奈地说:“夫人……不……红姊!我们天涯巧遇,洵是前缘,红姊说得好,‘人之相知,贵在知心,’何必拘泥于形迹之风我虽然辜负一片深情,却把红姊当作平生知己,从此虽千里相隔,可是形隔神交,永铭肺腑的了,将来红姊如有需弟相助之处,一纸相招,定必尽力奔赴,此刻我……不瞒你说……方寸大乱,你……”他心里想说:“你赶快让我躲开你吧,否则……”可是嘴上吉吉巴巴的,竟有点说不下去,不料这当口,齐寡妇两颊飞红,两眼盯着他,忽地嘤的一声,从席上跳起身来,失神似的喊了一声:“你想走!你害死我了!”一个身子却向他直扑过去,杨展也吃惊似的喊一声:“啊哟!”两只手却不由得张了开来,防止跌倒似的,想扶住她,也许由扶住改为拥抱。哪知他这一声“啊哟!”刚喊出口,扑到身前的她,也是一声“啊哟!”忽地双手一捣粉面,转身向那落地杏黄珠丝馒奔去,飞风一般,撩开丝幔,钻了进去。虽然隔着珠丝幔,无奈这座落地丝幔,薄于蝉翼,幔内烛光映处,很清楚地瞧见她投身幔内一张雕床上,芳肩一耸一耸的在那儿隐隐啜泣,忽又跳起身来,指着幔外痴立的杨展,哀哀欲绝地娇喊着:“相公!这幅丝幔,你把它当作四川到我塔儿冈的千山万水吧!你把它当作无情的老天爷,捉弄我的一重铁门关吧!我真愿你带着剑进幔来,把我这颗心掏了去!天啊!天南地北的两个人,为什么鬼使神差碰在一块儿呢?毛红萼强煞,也是个女子呀!”悲戚戚喊得那么动心,而且一翻身,又扑倒床上,在那儿婉转娇啼了。

  可怜这位杨相公,心非铁铸,魂已离身,明知是火炕,也得往下跳,而且也算自作自受,谁叫他逞能在厅梁上写那“英雄肝胆,儿女心肠”八个字呢,这时珠丝幔内这位英雌,正在抓住这个题目,把这篇文章,做得淋漓尽致,把中间隔开的落地杏黄珠丝幔,霎时化作蜘蛛精的千丈蛛丝,紧紧把他罩住,从一片婉转娇啼声中,放一射出无比的吸力,把心族摇摇,脚底飘飘的杨相公,一步步吸进幔里去,这时要叫他悬崖勒马,除非珠丝幔内的佳人,突然变作白骨镵镵的骷髅,青脸獐牙的魔鬼,可是事情真奇怪,万不料在这要命当口,突然来了天外救星,居然救了他这步魔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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