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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刘道贞一看三姑娘娇嗔满面,忙不及把信内的大意解释出来。他这一解释,三姑娘、曹勋,以及仇儿都听傻了,都觉着此刻五个人,好好儿的聚在沙河镇三义店,是天大的造化。原来这封信,便是鹿杖翁暗暗送回金钱镖,说明虞二麻子,从中维持香窟凶案的一封长信。信尾附带着虞锦雯几句话,刘道贞知趣,略而不提。可是这封信没有具名,是谁写的,刘道贞还不知道。三姑娘想问时,杨展早开口了,笑道:“这封信,是一位老前辈,道号鹿杖翁写给我的,这位前辈老英雄,是我们四川第一奇人,和我却有相当渊源。那位虞二麻子,在京时虽然没有见面,说起来,也不是外人,是我一位义姊的伯父,所以在暗中,肯这样出力维护。这档事总算过去,不必再说他,现在你们明白了这档事,我再说昨晚的意外事,而且是一桩麻烦事。”

  原来昨夜院内乘凉当口,三姑娘暗地和仇儿鼓捣,杨展早已看在眼内,明白他们要摸人家根底去了。仇儿门臼泼水,偷偷走出,杨展假装睡熟,其实都知道。仇儿和三姑娘一上屋,他也没闲着,早已一跃下炕,正想跟踪出屋,猛听得后窗口,卜托一声响。一转身,哧地从窗口飞进一件小东西来。杨展一伸手,便接住了,舒掌一瞧,原来一粒沙石,裹着一个纸团。走近床前油灯盏下一瞧,纸上寥寥几个字:“一请到窗外一谈,虞二候教。”杨展瞧这几个字,却大大的吃了一惊,想不到虞二麻子也到了此地,难道鹿杖翁信内所说,未全真实,虞二还要下手,缉拿香窟凶犯么?如真为了这个,跟踪而来,说不得,只好本领上见高低,没法顾到虞锦雯面上了。正在一阵犹疑,身子正背着后窗,猛又听得后窗口,有人低声说道:“千万不要多疑,锦雯是我侄女。”杨展一转身,不由得吓了一跳,只见一个怪模怪样的脑袋,从后窗口探了进来,窗口既小,脑袋却特别的大,而且是个卸顶的大老秃,漆黑的一张大麻脸,灯光又弱,只见黑麻脸上,一对灼灼放光的怪眼,只见脑袋,不见身子,好像这颗鬼怪似的大脑袋,长在窗口一般,而且朝着杨展,呲牙一笑,丑怪异常,胆小的普通人,深更半夜,碰见这样怪事,准可吓死大活人。杨展向窗口怪脑袋,双手高拱,悄悄说道:“虞老前辈,深夜光临,定有赐教,屋内有友人同榻,让晚辈出去拜见好了。”窗口怪脑袋点点头,两眼向他眨了几眨,脑袋往后一缩,便不见了。杨展向枕头底下莹雪剑,看了一眼,并没抽剑,又向后窗打量了一下,一个回旋,全身骨节,格格作响,忽地一耸身,两臂向上一穿,两掌一合,一个燕穿帘,人像根草似的,飞出窗去了。这样小窗口,大约也将将把身子钻出去,稍胖一点,便不可能。

  杨展穿出后窗,轻飘飘落在窗外七八尺远,一转身,只见墙根下,立着一个矮老头儿,向他低低赞道:“好俊的功夫,鹿杖翁毕竟老眼无花。”杨展心里说:“原来你故意在后窗外,来考较我的。”心里这样想,看在虞锦雯面上,只好走近前去,深深一揖,嘴上说道:“匆匆和几个同伴出京,未能拜访老前辈,尚乞海涵一二,想不到老前辈也出京来了,怎知道晚辈住在三义店呢?”虞二麻子说道:“此地不是谈话之所,那边住着几个贼崽子,我瞧见你们同伴中一位女英雄,也听他们去了,这几个贼崽子,没有什么了不得,我们且捡个僻静处所,谈一下,你跟我来。”说罢,便向屋后围墙走去,一耸身,便纵出去了。杨展见他老气横秋,初次见面,便以长者自居,谈吐却非常爽直,而且语气亲切,猛地转念,那位任性而行的鹿杖翁,还不知和虞老头儿说什么来,虞锦雯的事,也许当作真事般和他说了?所以虞老头儿在窗口一探头,忙不及声明锦雯是他侄女,看情形,也许在他眼内,已把我当作侄女婿了。这种事,一时没法分辨,只好含糊着再说。

  他跟着虞二麻子的身影,纵出三义店后身的围墙,一先一后,翻过一座黑土冈子,穿入一片高梁地,约摸走了半里路,前面一片树林挡住,月黑星稀,瞄着虞二麻子身影,穿入林内,才看出是座像样的坟地,树林是圈着坟地的。只要看周围的树木,尽是合抱的白皮松,这座坟定是百年以上的老坟地。前面墓道上,还有石人石马对立着,墓左竖着巍然耸立的大石碑,墓中枯骨,最少是个赫赫一时的人物。黑夜瞎摸,有事在心,也没有这样闲情逸致,去摩挲坟前的碑文。坟后林上的夜枭子,咻溜!咻溜!在那儿悲啼,增加了深夜荒坟的凄清。

  虞二麻子在石碑前面立定身,笑道:“这儿很好,我今夜能够会到你,高兴极了,实对你说,你们从京城动身,过了高牌店,我已跟上你们了。你不认得我,我却认得你,因为我夜入廖侍郎家里,暗地里见过你面的。”杨展听得未免吃惊,心说:“你还是为了那档事来的。”不禁脱口而出道:“老前辈既然有意跟踪,为什么不早早露面,老前辈这样跋涉长途,倒叫晚辈心里不安了。”虞二麻子听出软中有刺,仰天打了个哈哈笑道:“你以为我为了你们,才跑这么远么?笑话,我虞老头子一辈子虽然心狠手辣,还不致在自己侄姑老爷身上施展。”这姑老爷三个字,更使杨展吃惊,心想不好,这事越扣越紧,总得说明一下才好,刚一张嘴,喊出“老前辈”三个字,虞二麻子立时抢着说道:“你莫响,听我说,鹿杖翁到得真是时候,几乎使我做出见不得人的事,我一听他说虞锦雯在你府上,鹿杖翁和你老太太已办得停停当当,你又高中武进士,得了参将的前程,我真高兴极了。我虞二无男无女,我只有这么一个侄女,时时惦着她,想不到我侄女倒有志气,似乎也配得过你,而且我虞二面上也沾了光。我虞二虽然心狠手辣,在六扇门中吃了一辈子,可是自问良心没有黑过,没有做过没出息的事,虽然是个快班头儿,出身不高,在京城里还说得出去,还不致玷辱我们姑老爷……”杨展越听越不是味儿,闹得无言可答,不知说什么才好。虞二麻子只顾自己说话,绝不理会杨展的神气,黑夜之间,也不大瞧得出来,而且说得滔滔不绝,绝没有旁人张嘴的余地。

  他吸了口气,又说道:“未出京时,我明白你得鹿杖翁那封信,心里还是疑疑惑惑的,总以为六扇门的鹰爪孙,哪有好东西,绝不会去找我虞老头子的,但是我真想见你一见,所以暗地里到了廖宅,偷偷瞧了你一下,心里还是不安,还想请你出去,好好招待一下,让我同行中一般后生小辈开开眼,我虞老头子,也有这门高亲。再说,我鳌里夺尊,人前显耀的姑老爷到了北京,我没有好好的会一下亲,我侄女锦雯面前,也交待不过去。可见鹿老头子说走就走,你又为了那档案子,急急出京,叫我老头子干着急,毫无法想。不料事有凑巧,大内发出二十万两饷银,钦派了堂印太监王相臣押运,王太监是我老头子的饭东,我年老退役以后,便在王太监府里一忍,王太监为人怎样,我不管,他待我,可是称兄道弟,当我一个人物看待,我们这种人,受了人家好处,极不能搁在一边,王太监押运饷银,虽然有军部调拨一名参将和一队护饷官兵,他自己还带着几十名禁卫军,他却知道这条道上,不比从前,沿途乱得厉害,绿林人物,更是活跃,求我跟他跑一趟,随身有人保着他,放心一点。照说这批饷银,起运出京,大约比你动身时早一二天,可是一过涿州高牌店,我便看出情形不对,有吃横梁子的暗桩,坠上这批饷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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