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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我一想一般和尚里面,偏夹着一个尼姑,虽然是个龙钟老尼,也觉有点不大合适。正想催僧众们早喝早走。忽见茶棚外面闪进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来,虽然穿着一身平常的粗布衣服,天生的容光照人,而且眉目间英气逼人,步履之间也看出与众不同。我正觉诧异,却见那小姑娘进棚来,便到了老尼姑身边,似乎在老尼耳边,低低的说了几句。老尼依然闭着眼,垂着头,嘴里却说了一句:‘你只记住我这话,事不干己,少管闲事。’

  老尼说时,旁边的小姑娘朝我看了一眼。微微笑道:‘活了这么大,也得看清了事,才敢伸手呀!’老尼又喝了声:‘多嘴!’慢慢的立起身来,由小姑娘付了茶钱。老尼一手扶在小姑娘肩上,一手提着拂尘,颤巍巍的走出茶棚,向三斗坪那面走去,始终没有睁开眼来。究竟是不是瞎子,也难断定。但是一老一小对答的话,和那小姑娘的神情,我总觉得点异样。

  我们随后付了茶钱,走到三斗坪,有人领我们到了那左姓富户家中。果然是个大户模样,可是房子造得特别,很象样的一片瓦房,却建筑在靠江边一座危岩的背后。虽然藏风聚气,可是孤零零的只有这所房子,四近并无邻居,没有领路一时真还找寻不到。屋外围着一道虎皮石墙,沿墙尽是竹林,显得那么阴沉沉的。进了围墙,走了一段两面竹林的甬道,才看见了厚厚的石库台门。进门是一块铺沙空地,走过空地,才进了一排厅屋,后面接连着许多房子。

  我们在厅上展开了拜忏工作,后面怎样局面便不得而知了。这位左富翁没有露面,招待奔走的下人们真还不少,个个是精壮汉子。厅上陈设的古玩字画,也应有尽有,不过布置得格格不入,显得主人决非风雅中人。

  这是富户与书香世家不同之处,原是无可惊异的,但是有一点引起了我的注意:大厅中间一轴进官加爵的大堂人物画上面,又高高挂着一面刻着八卦的铜镜。江南小户人家,门口挂着避邪压煞的八卦,这是极普通的,如果大户人家大厅中间也挂起这种八卦来,便觉俗不可耐。

  但是我注意的不是俗不俗的问题,我看厅上的八卦,不由我不想起惨死七名壮士腿上的八卦了。当时无非心头一瞥而过,一心礼佛拜起忏来。照例功课已毕,天色将晚,收拾经具便要告辞。不料在告辞当口,下人们说:‘主人刚从别处回来,听说老方丈法驾亲临,感激得不得了。难得有此机会,务请方丈暂留贵步,主人马上出来陪话。’

  我觉得施主这样谦下,未便再坚决告退。好在这点路程,自己一入夜行反而爽利,便叫随来僧众们先行回寺。他们一走,主人又打发下人们请我到内院相见,我没法只好跟着进去,转过厅屋,现出一座整齐的院子。一个五十多岁浓眉深目秃顶方颔的高个儿,拱着双手,降阶相迎,后面还跟着几个锋芒外露,一身精悍的年轻小伙子,也是衣冠楚楚的,含笑抱拳。

  我一见这几个施主,心里蓦地一动,不用问,这几个施主定是身有武功。大家一阵谦让,走进屋内,便在中堂落坐。

  左施主这番谦恭真是少有,谈不了几句话,立时摆起一桌整齐的素筵。好象预先置备停当似的,让我高踞首座,也不知从何处打听明白,知我不忌杯中物,把整坛佳酿当面打开,流水般斟上杯来。我受宠若惊,被这位左施主左一杯,右一杯,灌得有点驾了云。我们虽然吃十方,但是平白无故的受人厚爱,心里也有点不安,虽然有点不安,还不知道这几杯酒是不易消受的。

  等到内外掌灯,席上也明煌煌点起几支巨烛,照得我面上也有点热烘烘的。哪知道就在这当口,左施主朝我连连抱拳,嘴上说:‘老方丈是世外高人,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兄弟从前在江湖上也混过不少年头,多少也闯出一点万儿。说起来,老前辈大约有点耳闻,“追魂太岁”秃老左便是在下。’

  他这样一报字号不要紧,我几乎把手上酒杯掉在地下。

  倒不是怕他名望大武功好,我是后悔自己太糊涂,怎么喝酒喝到这魔头家里来。追魂太岁的酒,岂是随便可以喝下去的?表面上还不能不敷衍他,慌说:‘幸会幸会,当年三湘七泽提起追魂太岁,哪一个不竖大拇指。’秃老左被我一恭维,面上透光,立时提起酒壶替我斟上一杯。可怜他没有报字号时,我喝得挺香,此刻他替我斟上,挺香的酒马上变成砒霜。我真不敢喝了!”

  他讲到这儿,桑苧翁呵呵大笑,提起席上酒壶,替他斟满,笑说:“这杯也是砒霜,喝不喝?”

  老和尚大笑道:“你请我喝的,便是真真砒霜,我也直着脖子灌下去。不信。你瞧!”说罢,举起杯来,啯嘟一声喝下去了。众人都笑了起来。

  老和尚又说道:“笑话归笑话,那时节我真有点坐不住了。

  因为这位秃老左犯过江湖大忌,两手尽是血腥气。万想不到他销声匿迹了好几年,会在三斗坪出现,表面上假充富户,暗地里不知做什么勾当?想起怪船上惨死的七个壮汉,他居然邀僧聘道,超渡亡魂,又住在这样江边隐僻处所,以及厅上挂的八卦,一连串疑问,都是他暗地行为的注脚。而且想起来时半路碰到老尼姑和小姑娘说的几句话来,似乎与他也有关连。

  这一心血来潮,喝下去的酒都变成冷汗,从背脊上冒出去了。最可怕的,他这样殷勤待我,定有用意。喝了人家,便象短了人家似的,所以我真难过极了。在我难过当口,那位追魂太岁秃老左,对我说:‘当年我混迹江湖,手下弟兄们难免胡来,弄得我骑虎难下,因此结了不少仇家。我后悔得了不得!因此在前几年立誓金盆洗手,住到此地,安分守己忏悔我过去的错误。我听念书人常说人孰无过,过而能改,便是圣贤。念佛的人也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听得这样的名言,高兴极了。所以我极力从这条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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