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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他的身体实在脏得要命,穗儿换了五盆水,方才尽清垢渍,穗儿为他刮清稀疏的胡子,换走了一身脏衣,弓真顿觉精神百倍,仿似换了一个人,人也神气起来。

  穗儿端详了他数限,赞叹道:“公子,原来你这般——”情知失言,突然收口。

  穗儿笑道:“没,没甚么。”她想说的是“原来你这般俊”,转念一想,主仆有别,此话还是不说为佳。

  弓真正色道:“稳儿,我也是贱民出生,今日得你服侍,已不知是几生修来的福气。你我名虽主仆,实则我当你是朋友,你有甚么话,都不妨对我直言,我决不会责怪你的。”

  穗儿脸上露出感激至极的神色,说道:“多谢公子。”

  弓真站起身来,搅照铜镜,只见镜中一名翩翩世佳公子,几乎连自已也认不出自己来,不禁多看了几眼,自己也觉得有点陶醉。

  穗儿忽道:“公子,穗儿为你梳一梳头。”

  弓真明白她的意思,摇头道:“不用了。我本来就是胡人,如果打散了编发,数典忘宗,反而更为汉人所笑。”

  原来他身上这身锦衣,是汉人装束,衬上他的胡人编发,显得十分古怪。是以穗儿想为他把编发解下,盘在头顶,戴上冠冕,便活脱一个汉人佳公子了。也是因为氐人和汉人样貌相差不远,方能如此,换作羯人或是鲜卑人,高鼻深目,便是换了汉人衣服,也是一看便知,只有被讥笑不伦不类的份儿。

  弓真穿上这身宽施大袖的汉人衣饰,颇觉不惯,右袄宽袖倒还罢了,那条开裆胯裤,下体凉风飒飒,仿似没穿裤子一般,方才令他提心吊胆,深恐露出不雅景象。

  穗儿道:“公子是氐人英雄,不稀罕汉人服饰,明儿奴婢为公子选上几件氐人英雄穿的衣服。”

  弓真道:“这也不必忙。”忽地想起一事,说道:“但有一件要事,请你立刻为我办妥。”

  穗儿道:“但请公子吩咐。”

  弓真细细嘱咐完毕,穗儿立刻去办。

  弓真走出房间,只见阳光耀目,不可逼视,回想六天之前,自己还是不名一文的臭氐小子,今日却已跃为“弓少侠”,有黄金百斤,上绢千匹,奴婢一名,俨然新贵,一切仿如隔世!

  这弘毅阁楼广敞弘丽,饰金饰红,飞檐藏龙,柱底压龟,处处逾制,王公也是望尘莫及,若是换了太平盛世,早就是僭越的九族连诛之罪。只是今时天下纷扰,连皇帝的位子也坐不牢,坐不久,谁去理会有没有人僭越逾制?

  崔家这一代的家长崔桓早在恭候。

  席间还有两人,却是张元和杨泰,各据一几而坐。杨泰左肩高高肿起,显然内里缠着布带,想来当日与卢播和田麒麟一战,吃了一点小亏。

  余下还有两张几子,一张是给弓真坐的,另外一位客人又是谁呢?

  弓真打量四周,只见分站十多名劲装汉子,想是护院部曲之流。弓真近日接触武功之士多了,看人颇有眼力,见这十多人目光炯炯,下盘稳健,显然均是硬手。心想:崔大爷身娇肉贵,护院好手众多,也是理所当然。

  崔桓见到弓真,十分热情,拉着他入席坐下,说道:“小师君,杨老师,让我来介绍,这位便是以一柄竹剑杀掉方山以及二十位杀胡世家高手小英雄,弓真少侠,真是少年出英雄,了不得,了不得。”

  其实加上方山在内,弓真也不过杀了五人。崔桓夸大了一倍多,然而际此情形,弓真却又不便否认,内心却难免有点“不胜抬举”的心虚之感。

  张元自幼娇纵,妄自尊大惯了,听见崔桓赞扬弓真,“哼”了一声,却不言语,不悦之色溢于言表。

  杨泰却道:“少侠‘封杀一毒,智破百足’,这一战名震江湖,今日一见少侠丰神俊明,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幸会,幸会。”心道:“听说你不懂武功,只是不知从那里学来一招奇妙剑法,却来胡充高手,待我今晚查探清楚你的居处,悄悄割下你的狗头。你既然活不久长,我赞你几句,又有何妨?”

  他心忖:田麒麟断首,卢播气走,石虎中毒给送走,只需再干掉这个古里古怪,不知从那里钻出来的氐人小子,还愁小师君娶不到崔家三小姐这位如花似玉的美人?这样一来,非但自己在师君跟前大大立功,今后五斗米教的人才跟清河崔家的财富联合起来,五斗米教说不定可以回复后汉时的盛况,纵使不能问鼎中原,也差不多了。

  这日崔桓请客,菜肴不消说极是丰盛,山珍海味、鱼羊八珍,皆由崔家巧厨妙手烹制,仆奴端上烫热美酒,以待嘉宾。

  崔桓身为主人,先饮为敬,三巡之后,主客均可不拘小节,放怀饮食。

  崔桓轻拍手掌,十六名胡姬鱼贯进入,其中八位分持琵琶、羯鼓、羌笛、胡笛、胡箜篌、胡角、胡篪、胡笙八种乐器,合奏合唱,另外八伎则翩翩起舞,却是有名的《狮子舞》。

  只听得歌管惮惮,铿鼓锵锵,高音高若钧天,低音低若沉雷,虽然不及郑樱桃的哀哀妙音,然而其声轻跃,却是别有滋味。

  八位舞伎举止轻飘,或跃或踊,乍动乍息;跃脚弹指,撼头弄目,个个身披轻纱,身躯美处若隐若现,令人血脉偾张,大压视觉。

  张元忍耐不住,一把搂住一名舞伎,伸手便往舞伎的衣裙底掀去,淫笑道:“美人儿,让小师君摸摸看,胡人的皮肤,是否跟汉人一般滑?”看来他人虽小,色心却一点也不小。

  舞伎受辱,却不敢反抗,只是望着崔桓,听候他的吩咐。

  杨泰连向他打眼色,张元方知失态,讪讪然放下手,暗呼糟糕:这回在未来岳丈面前大大出丑,可不免给他看低了我几分,可如何是好?慌慌忙忙,放开了舞伎。

  他向杨泰露出求救的神色,杨泰心中也骂:小师君真不成气候!平时在邺都胡天胡地,也还罢了,恁地在崔桓面前,也露出这等丑态,非但给他看低了你,亲事随时不成,连师君的面子也给你丢光了。强装笑容,说道:“崔太宰,小孩儿酒后失态,不要见怪。”

  永嘉年间,崔桓曾任太宰,兼中书侍郎,是以杨泰称他为“太宰”。

  崔桓轻描淡写道:“张世兄既然喜欢这些胡姬,美人赠英雄,我便借花献佛,把她们都送给世兄吧。”

  杨泰道:“崔太宰,刚才小师君只是酒后戏言……”

  崔桓道:“张世兄是酒后戏言,我可不是。我崔桓送出之物,犹如泼出之水,世兄既然不要,我留来也是无用。秦无有!”

  他身后霍地闪出一名男子,右臂已断,装上一枝铁锥,身法决如鬼魅,铁锥连挥,两名舞伎脑浆进裂,尸横就地。

  崔桓微微一笑:“世兄这才对劲。”

  挥一挥手,铁锥男子又如鬼魅般隐回布幄之后。

  弓真心道:“崔大爷跟他弟弟一样,喜欢残杀奴仆,逼人收下礼物,行为如出一辙。”

  杨泰惊疑不定,秦无有,岂不是通州苦竹坞的坞主?据闻他轻功极高,一身家传的苦竹手,右榴拳也是不凡造诣,怎地居然断了手臂,装上一枚铁锥,变成了崔桓的随从?

  至于崔桓送歌妓此举,虽然好像做得极为漂亮,然而明眼人却知他内心对张元极为恼怒,做出送伎的行为,以使杨泰难堪。

  杨泰自然心知肚明,除了肚里大骂小师君不长进之外,却是别无他法。

  崔桓捧起酒爵,笑道:“喝酒,喝酒。”一饮而尽。

  忽听到一阵长啸,清越犹如鹰吠长空,声虽远而音却情,显然啸者内力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崔桓喜道:“他来了。”

  杨泰心下奇怪:来者是谁?世间哪人笑得如此猖狂,还有这样高的内力?莫非……是他?想起一人,不由得惊出一身冷汗。

  长啸之声越传越近,来得好快,来人瞬息已到弘毅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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