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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访问崔家

  清河所以名闻天下,全因高门崔家。

  崔家乃系十世膏粱,其先人历任汉、魏、晋三朝将相大官,贵不可言,也富不可言。清河方圆八百里人家,俱是崔家农田;八百里所有人等,连同上百厢房,称为“招婿馆”,收容各方到来的求亲俊彦。

  弓真步入大厅,无人望他半眼。

  大厅极大,百数十人分成一簇簇,樗蒲,弹棋,握槊,藏钩,戟射,投壶,围棋,象戟,四维,各自投入于玩乐,本来风雅堂皇的大厅,如今成了乌烟瘴气,比闹市官巷还要不堪三分。

  弓真找了一个角落,跪坐而下,从怀中掏出一块胡饼,吃了起来,目光注视着厅中玩乐的人,心想:他们活得真快活。如果换作我也是汉人,天天醉生梦死,不愁吃、不愁穿,是不是比目下快活得多呢?哼,我倒宁愿我是个胡人,仿效石勒,创一番大大的事业出来,方算不枉此生!

  忽然有人拍他的肩头,说道:“怎么了,小兄弟,饭时快到了,你可用不着吃饼啊。”

  说话的人面圆口阔,一张脸总是笑吟吟的。看清楚,原来他嘴角天生上翘,是以无时无刻,总带着一副笑容满脸的样子。他的年纪说大不大,不过三十来岁,如果此刻就死,灵堂不免挂上“英年早逝”的横额,只是崔三小姐今年芳龄十七,这人要想当上她的夫婿,却未免大上了十岁廿岁,差不多可以当上崔三小姐的父亲有余了。

  弓真愕然道:“你跟我说话?”

  那人道:“你是胡人,所以我不应该跟你说话?全是狗屁!人就是人,那有胡汉,贵贱之分?老子可不讲这一套。”用嘴努了场中诸人一下,又道:“你看这班汉人子弟,斗鸡拚酒、不稼不穑,却妄想来当捡便宜的快婿,这才叫贱人呢!”

  弓真大喜,“先生,你说得对极了!”

  那人道:“我一见到你,便觉得你样貌可喜,我们交个朋友,好不好?我叫史迁世。”

  弓真道:“我叫弓真。”

  史迁世道:“看你的落魄样子,倒不像是来求亲。想你是跟我一样,来白吃和看热闹的罢?”

  弓真奇道:“甚么白吃?”他当然明白甚么是看热闹。

  史迁世道:“招婿馆管吃管住,一天两餐,有饭有肉,现今四海大乱,百姓流离,既然有白吃白住的地方,人们还不蜂拥而至?我看这里的人,少说也有一半的人是来白吃白喝看热闹,而非争夺崔家女婿。”

  他顿了一顿,笑道:“到了如今,恐怕就连一个想当崔家女婿的人也没有了。”

  弓真诧道:“为甚么?”

  史迁世道:“崔家乃系北方第一大族世家,一向眼高于顶,别说是寻常百姓,便是次等的高门子弟,要想攀上崔家,当崔家的女婿,也不可能,可是如今崔家纤尊降贵,非但公开招亲,而且声明不论门弟、不论胡汉,只须是武功高强的少年豪杰,便可参加比武招亲。崔家做出这等大失身分之事,你道却是为了甚么原因?”

  弓真摇头道:“不知道。”

  史迁世道:“今日北方,早已为匈奴汉王所占据。今年年头,中山王攻陷长安,司马晋朝沦陷,此刻中原尽是胡人天下。清河崔家乃系当今高门,家世丰厚,于此乱世,盼望多结势力,万一有何变故,也大可凭力一战。”

  弓真见史迁世说话大有条理,分析世事丝丝入扣,大生佩服之心,说道:“我道听途说,崔家累代公乡,乃是书香世代,素来最瞧不起武人。如今居然一反常态,声明招收武人为婿,路旁乡里均在窃窃私议,说不知崔家的葫芦里卖些甚么药。原来中间有这重缘故,怪不得了。”

  史迁世道:“来此的少年,本来都是兴兴冲冲,一心想着当上崔家快婿之后,不单衣食无忧,而且攀上名门,飞黄腾达大大可期。嘿嘿,到了如今,他们可都失望了。”

  弓真道:“为甚么?”

  史迁世道:“小师君昨天来到清河,声言也来争夺崔家女婿。论武功,论家世,这里有谁人比得上小师君?难怪这里许多人均死了争婿之心,只盼留在这里多一天便一天,白吃白喝,大闹一番,也不失为一场乐子。”

  弓真想起早上在路途碰到的四名道士,正是自称小师君的手下,问道:“这小师君如此气派,却是甚么人?”

  史迁世道:“你有没有听过张天师的名字?”

  弓真点头道:“听过。”

  当今世上,只要是有耳朵的,谁也不会没有听过张天师其人。

  东汉末年,张陵在鹤鸣山作道书以教百姓,入门者皆奉上五斗米,以学道法,故名为五斗米教。张家后人世世代代传任教主,是为张天师,是以斗米教又称为天师道。献帝年间,五斗米教以黄巾为记,聚集教徒百多万人,揭竿起义,声威大盛。

  后来,黄巾军虽然被汉军击破,可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当时的张天师——张角亦未被消灭。直到曹魏时代,曹操招安了张角的儿子张鲁,天师道纳入了朝廷正轨。同时,天师道既为官府所封,势力大增,从农民而及于高门大族,将相公卿,皆信奉五斗米教,短短一百年间,成为了天下第一大教。

  文迁世道:“五斗米教中人美称教主为‘师君’。他们口中的小师君,便是张天师的小儿子张元。”

  弓真道:“张天师以道传人,权倾天下。崔家为求以儿女婿婚姻结交权势,确是没有比张元更佳的人选。”

  说到这儿,忽然想起卢播,似乎此人并不害怕张元,反而有与张元技量争女之心。正欲询问卢播的来历,忽然听到一阵争吵之声。

  一名少年大声道:“刚才我明明掷得五体全黑,其采十六,你为何不准我策马过关?”

  另一人比他大着几岁,白净面皮,一身锦衣,懒洋洋道:“你说你刚才掷出啥?”

  少年涨红着脸道:“我掷出驴,可得到十六齿。只须给我策马过关,这局我就赢定了。莫非你输不起,想赖帐吗?”

  弓真低声问:“他们说些甚么?我可半点也听不明白。”

  史迁世道:“他们在玩‘樗蒲’这玩意,近来盛行得紧。你居然没有听过?”

  弓真道:“没有,我一直住在农家,这等高门大族的玩意,我半点也不懂。”

  史迁世道:“这等赌博玩意,不懂更好。”

  白净面皮的青年道:“我们的赌注是两匹绢,对不对?”

  少年站起身来昂然道:“不错。”

  他这挺胸一立,只见他年纪虽轻,却已练就一身贲肉,高高鼓起,显是一名勇武力士。

  白净面皮的青年向后瞧了一眼,一名脸上有痔、痔上有毛的奴仆捧上两匹绢。他道:“这是输给你的,好好拿着了。”

  少年哼道:“算你知机。”接过绢布。

  白净面皮的青年忽问道:“你用的是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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