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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灵鹤落地以后,东海神尼觉罗大师业已伫立相待,一声极为清亮的佛号说道:“阿弥陀佛!葛小侠真个信人,贫尼无限钦佩。莽莽人生之中,祝福无门,唯人自召,境遇往往顺逆参半。像葛小侠这一类正道少年英侠,平素只要善积余德,纵有一时凶险,亦将得天佑,自有化解!倘偶因拂逆,过分忧心,却非内家上乘所讲究的澄心见性,摄气葆元之道呢!”

  说也奇怪,那一声“阿弥陀佛”入耳,葛龙骧心情立见宁静平和,不似先前那般烦乱。知道这又是与独臂穷神柳悟非在黄山对自己所发的“狮子吼”一类的神功,不过觉罗大师是借着一声佛号,使人静躁释矜,潜移默化,不带丝毫火气,显得更觉高明而已。再一听后面那几句话,更觉一惊,这位东海神尼分明已知柏青青之事,才藉话教训自己。

  心中一动,赶紧上前拜见,礼毕说道:“大师既已得知我柏青青师妹之事,尚乞指点葛龙骧迷津,如何营救得幸。”

  觉罗大师摇头笑道:“前知慧业,谈何容易?贫尼现下尚无此神通。我不过见你神色怆然,试加揣测而已。但善人天佑,自古皆然。葛小侠如今面上虽聚忧思,华盖印堂之间,却毫无凶煞之气。贫尼敢保无碍,已到我石室之中,一叙别来经过吧。”

  葛龙骧对这东海神尼觉罗大师极为敬服,听她这样一说,心中确实宽慰许多。

  进得石室,觉罗大师问起中原武林各事,葛龙骧遂自前次跨鹤渡海谒拜父墓开始,把所闻所见,一一尽自己所知,向觉罗大师详细陈明。觉罗大师特别注意葛龙骧所说的卫天衢以金精钢母在九华炼剑,苗岭阴魔邴浩暗传“维摩步”、赠送“续命紫苏丹”,柏青青、谷飞英二女落入黑天狐宇文屏手中等事。听完以后,闭目沉默不言,似在想甚心事。

  葛龙骧也不敢惊动,静坐相待。好久过后,觉罗大师双目才开,向葛龙骧含笑问道:“葛小侠,你可能猜出贫尼要你千里远来之意么?”

  葛龙骧摇头以对,觉罗大师问道:“你以不存门派正邪的公平眼光看来,苗岭阴魔邴浩与你恩师涵青阁主人诸大侠及你姑母冷云仙子的武功,究竟谁高?”

  葛龙骧细想半天,说道:“我姑母功力,晚辈尚未见识,不敢妄加揣测。至于我恩师与苗岭九绝峰邴老前辈,好似在伯仲之间。纵或我恩师稍胜,但也差得极微,难有显著分别。”

  觉罗大师听葛龙骧背后仍然称呼苗岭邴老前辈,未曾口角轻薄,不由暗暗点头,含笑又问:“武林中人,莽莽一生,多半为了争‘名’争‘气’。黄山论剑正是‘诸葛阴魔医丐酒,双凶四恶黑天狐’等武林十三奇的‘名气’之争,谁也不愿意屈居人后。然则八月中秋始信峰头一场狠斗,其他诸人略逊一筹不谈,据我所料,黑天狐宇文屏虽得《紫清真诀》,也未必便擅胜场。不老神仙、冷云仙子一对神仙眷属,更无自争之理。到了最后,极可能是你恩师与苗岭阴魔二人之争,旗鼓相当,势均力敌。难道真要让这两位武林奇人在始信峰玉石俱伤,而令黑天狐宇文屏之流在一旁窃笑得意么?”

  葛龙骧听来颇觉有理,他本来就对苗岭阴魔无甚恶感,何况还有传授“维摩步”,及赠送柏青青“续命紫苏丹”的那两点因缘。是故一直在想良策,免得这位武林奇人与自己恩师拼命相搏。如今觉罗大师所言,与自己意见一致,自然连连点头。

  觉罗大师笑道:“这就是贫尼要请葛小侠跋涉长途之意。且在我这觉罗岛上勾留半月,到时我命云鹤送你到黄山始信峰头,使可化解这一场不必要的两雄之斗呢!”

  葛龙骧大喜之下,叩问有何妙策。觉罗大师目光之中,好似浮起无穷往事,微喟一声说道:“葛小侠有所不知,贫尼与那苗岭阴魔邴浩,正和冷云仙子与不老神仙一样,是对分居甚久的神仙眷属。不过冷云仙子与你恩师业已误会冰释,和好如初,黄山会后,便可同参性命交修的武林上道。我们这一对,则贫尼早归佛门,苗岭阴魔欲空自功参造化,仍未脱得出浊世之间的声名之累,彼此相形之下,顿觉无以为情呢!”

  葛龙骧听得惊跳起来,叫道:“大师难道就是四十多年前名震武林的玉簪仙子?”

  觉罗大师点头笑道:“你居然能知道我这昔日名头,实在难得。”说完,取出四、五寸长的半支极大玉簪,碧沉沉的光润已极。

  向葛龙骧继续说道:“邴浩昔年,也是与你一样的奕奕丰神,翩翩浊世,贫尼更是以颜色自居。但如流岁月,转瞬四十年头,彼此俱已成了鸡皮鹤发。”

  葛龙骧见这位分明在佛门禅功之上,业已勘透七情六欲的东海神尼,居然提起往事之时,脸上神情一如常人的怅惘不已。

  思念未毕,觉罗大师看他一眼笑道:“葛小侠不要笑贫尼四十年东海潜修,仍然未能参透情关二字。须知大千世界的一切众生,莫不有情,即连西方极乐世界中的我佛如来,也未免因一念慈悲,而欲常转法轮,普渡那些由情生障的凡愚之辈。这半支玉簪交你携去,邴浩一见此物,我料他极可能不再贪念什么武林第一的名头,而亟欲追问贫尼下落。那时你可试他一下,倘若全出真情,便让他跨鹤飞来东海。黄山论剑之会,邴浩只一撒手,其余群邪,凭你师父、姑母等人的绝艺神功,或度或歼。武林之中,最少在三、四年间可以风平浪静了!”

  葛龙骧接过玉簪,仔细一看,断处参差不齐,似是被极重掌力击裂。知道这东海神尼觉罗大师,昔年即因此物得号玉簪仙子。不但这支玉簪是她的兵刃,听这口气,可能还是与苗岭阴魔的定情和肇致绝裾之物。

  此物既然关系黄山论剑至重,葛龙骧不敢怠慢,谨谨慎慎地揣入怀中,但忽然想起觉罗大师既要用灵鹤送自己飞达黄山,则当日可到,何必要早早赶来作甚?

  觉罗大师见葛龙骧揣好玉簪,微笑又道:“邴浩此人,生性多疑,他早就认为我不在尘世。你虽持这半截断簪,他可能还未必信然。所以我要你在期前来此,传授几招我昔年常用手法,以坚其信!”

  葛龙骧知道四十年前的玉簪仙子,已是武林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加上这四十年东海潜修,若有传授,必定异常精微,不禁大喜过望。

  觉罗大师说道:“邴浩既把他毕生心血结晶,精研独创的‘维摩步’法教你,你且演练一遍,贫尼也看看他这些年来,到底长进多少。”

  葛龙骧凝神肃立,一志清心,然后一丝祥和微笑浮上嘴角,青衫大袖双扬,就在东海神尼觉罗大师之前,飘飘起舞。

  舞罢收势,觉罗大师微喟说道:“这套步法,果然费尽他半生心血,穷极奥妙。天女散花,维摩不染,贫尼却偏要传你一套‘散花手’法,染染维摩。他第三十六步‘步下生莲’一式,就因为胸中争名好胜之心未泯,不能参透净土金莲妙谛,所以略有破绽可寻。你学会我这套‘散花手’去往黄山,在你师父或冷云仙子与邴浩交手之前,先指他暗传你的‘维摩步’法尚有破绽可寻,邴浩一定不服,但一见你使用我所传手法,必然大惊追问。那时你再取出这半截玉簪,一场武林中的浩劫奇灾,便可避免。大概依贫尼计算,邴浩黄山撒手,跨鹤飞到这东海觉罗岛之日,也差不多正是贫尼尘缘已尽,得到解脱之时。噫!茫茫世劫,莽莽红尘‘名’、‘情’二字,误杀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

  葛龙骧唯唯领命,但他因是性情中人,觉得觉罗大师与苗岭阴魔一双神仙爱侣分拆四十余年,好容易东海重逢,但觉罗大师竟又将圆寂西归。却叫那位远自黄山跨鹤飞来的苗岭阴魔,情何以堪?昊昊天心,亦似乎未免太残忍。他心中惨怛,面上神色自然凄惶。

  觉罗大师点头笑道:“江湖之上,若多出几位像葛小侠这等至情至性之人,则一切风波多半皆可平息。但百岁唱随,霎时能了,人间天上,却永结因缘。像我与邴浩这样四十载重逢,偏生一面之间即将永别,看来似乎会使他悲怀难禁,其实正可助他勘透人生对以后修为帮助不少。‘道是无情却有情’!葛小侠今后行道江湖,若能善体斯旨,则杀心定泯,恕念多生。往往生死冤家,反会变成知交深契。江湖之上岂不一片天机,人人安乐?”

  觉罗大师略顿又道:“话虽如此,但这种境界太高,斯世人心,未必能够做到。总之,多行仁义,少逞刚强,不但益世济民,也是明哲保身之道。闲话休提,我那‘散花手’法尚称精微,不是三、五日间可以学会。我现传你口诀,记熟以后,再传身法变化。你虽天资颖悟,但我们今后无缘再见,必须全部娴熟,匆匆不过半月光阴,恐怕还须日夜愤发,才不误那黄山论剑之会。”

  葛龙骧因东海神尼所赋任务甚大,丝毫不懈,旦夕精研。竟在期前两日,便把一套精微奥妙的“散花手”法运用娴熟。觉罗大师见他这般颖悟,自己昔年绝艺得有传人,心中亦甚高兴。就以这两日余暇,令葛龙骧反复质疑,把这套“散花手”法之中的奥秘精微,参详得极为透彻。

  一直到了八月十四晚间,葛龙骧因明晨离此前往黄山,与这东海神尼觉罗大师遂成永诀。半月相处,情感自然益深,竟有些依依不舍起来。

  觉罗大师见他那副惜别伤离的欷歔神色,不禁失笑说道:“葛小侠至性感人,贫尼的一片无碍禅心,几乎被你牵惹得心花着相,意树沾尘。今宵一别,便成永诀,除了一套‘散花手’法已然悉心传授以外,贫尼再略费心力,以四十年东海参禅所领悟的一点极其浅薄的佛门慧业,为你代卜一课。”

  葛龙骧近些日来,越是时日逼近黄山论剑,越是衷心苦念柏青青安危。此时听觉罗大师要替自己代卜休咎,因平日随侍恩师涵青阁主,知道以先天易数卜断当时之事不难,若稍微往后参求,却是极费心力,遂满怀感激地俊目凝光,与觉罗大师眼神相对。觉罗大师看他半天,徐徐闭目,葛龙骧也自正襟危坐。

  足足过有半个时辰的光景,觉罗大师慈目才开,发出一种奇异光辉,沉声说道:“以葛小侠这等至性之人,一片纯情又有归宿,按理不应再有波折。但贫尼适才静中参悟,你在未来岁月之中,最大的烦恼之事并不是什么魔劫一类,竟似情海翻澜,并极其难以应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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