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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孤星不孤

  “白玉三千界,红楼廿四桥”,是写月的气势;“窃药千年事,登楼万里心”,是写月的掌故;“二分常照影”、“兔魄初生候”,是新月;“三五怯当头”、“蛾眉淡扫除”,是残月;冷月怎么写呢?月,宜冷,四更山吐,残夜楼明,窗外鸡声,天涯梦影。对雅客,它有一种启示;对离人,更添几分凄凉。“冰壶曾濯魄,秋水定为神”,不科学的传说,毕竟比科学的探讨,来得幽美,来得富有诗意。

  耿耿霏青汉,沉沉照碧虚,人间光射斗,天上气联珠。星,似乎应以多为胜,一片,是银河,列杓,成斗柄,才可略分月的光彩,倘若众星匿朗,一宿独明,总未免有点孤单,显得寂寞。

  “岁月双鸿爪,生涯半马蹄”,写霜写得凄清;“蒹葭人在水,红叶客停车”,写霜写得风雅;“江阔黄芦老,天低白草平”,写霜写得豪壮;疏钟断雁,人迹板桥,色染晓枫,光凝秋雪。霜,够美,可惜美得不长,有凌凌之气,有凛凛之威,却往往在瞬间化灭!

  不,不一定,“孤星不孤”,“冷月不冷”,“寒霜不灭”。

  这三句,不是诗,也不是词,而是震撼四海八荒的三句江湖歌谣,也是至高无上的三招武术绝学。

  三人行,陕西与河南的接近道上。

  人,两男一女,男的是一个壮健的中年大汉,虎背熊腰,看去相当英武,一个约莫三十一二岁,相貌颇为清秀,但却满面病容,是一个委顿得失去他那份年龄应有光彩的青衫落拓书生,女的则是个四十左右的缁衣女尼。

  地,是在商南与商县之间,接近商山的一个小镇酒馆之内。

  时间是中午,来往行人歇脚打尖的时刻。

  这一天,过客不多,酒馆中的财神爷就只这么三位,店小二因有空闲,遂在座位间周旋伺候,特别巴结。

  三人中,女尼与青衫书生先来,虎背熊腰的壮健大汉后到。

  但这大汉目光锐利,彷佛江湖经历甚丰,入座不久,便被女尼桌上的一柄黑色拂尘,吸引得连连注目,神色微惊,从座位上站起身形,向女尼抱拳陪笑说道:“‘瘦马琵琶尊塞北,吴钩玄拂震江南’,师太莫非是嘉兴‘烟雨庵主’,法号上玉下清?”

  缁衣女尼点了点头,目光在这大汉腰间所围的一条奇形连环铁扣上扫了一瞥,扬眉答道:“不错,贫尼玉清,尊驾既具如此眼力,又有独门兵刃‘追魂铁扣’在腰,想是河南开封‘振威镖局’局主,‘三刀一扣镇中州’许伯亭许大侠了!”

  大汉抱拳道:“不敢当‘大侠’之称,许伯亭刀头舐血,剑底谋生,只是武林中一介俗人,不想在商南道上得参庵主佛驾,真是三生有幸!”

  “烟雨庵主”玉清师太因这许伯亭执礼甚恭,遂也微一问讯,含笑说道:“许局主,莫太谦光,你身为总镖头,主持振威局务,怎会这等清闲,单人由荆关、商南入陕,不走潼关大道?”

  许伯亭苦笑一声,又向玉清师太抱拳道:“彼此武林一脉,庵主可否移驾,由许伯亭作个小东,也好便于谈话。”

  玉清师太方自一点头,突然听得“叮”的一声,从邻座之间响起。

  两人目光同注,见是那位满身风尘、一脸病色、显得十分潦倒的青衫书生,从剑鞘中抽出一柄锈痕斑驳的长剑,屈指弹了一下。

  许伯亭身怀实学,绝非浪得虚名,加上担任镖局职务,久走江湖,看得人多,见得物广,一听“叮”然剑声,便知这柄剑儿虽然锈痕斑驳,却有极好的钢质!

  他双眉微轩,向青衫书生笑道:“剑不俗,人定高,尊驾突然弹剑,是叹‘行无车’?还是嗟‘食无鱼’呢?”

  青衫书生向自己桌上所摆的一碟花生、一碟豆干看了一眼,苦笑说道:“我在店外槽头上有头瘦驴,虽然比不得什么‘瘦马琵琶尊塞北’,也还可以代步,不致有同宗先贤的‘出无车’之叹,但手边的这柄锈剑却毫无名气,比那威震江南的‘吴钩玄拂’相差太远,不会引得什么镇日与财神爷暨江湖好汉们打交道的局主青睐,邀我移樽就教。”

  话方至此,玉清师太已念了一声佛号,向许伯亭笑道:“这位施主不俗,许大侠既献金樽,莫失佳客!”

  许伯亭也看出青衫书生虽风尘潦倒,却隐隐有种难以形容的出群神采,掩藏在他那清瘦的病容之内,遂毫不怠慢地抱拳陪笑说道:“玉清庵主慧眼识人,许伯亭则肉眼凡胎,惭愧失礼,冯兄请来入座,并先罚我三大杯如何?”

  许伯亭兼通文武,已从青衫书生所说“同宗先贤的‘出无车’之叹”一语中,知他姓冯,遂加上了“冯兄”的称谓。

  青衫书生闻言,似乎病容稍减,扬眉一笑道:“果然弹铗好,座有孟尝君!陕境多山,鱼龙鸭凤,‘食有鱼’不敢奢望,‘食有肉’多半可期,我不必再听金圣叹的大头鬼话,企图从花生米和豆腐干的合嚼之中,去梦想火腿风味的了!”

  他一面说话,一面已毫不客气,与玉清师太一同走到许伯亭的左右落座。

  许伯亭侧顾店小二道:“店家,把上好的酒菜尽量取来,有没有鱼?”

  店小二听出许伯亭的身分,知晓这类镖客多半出手大方,遂越发巴结地哈着腰儿,点头笑道:“有,有,店东清晨钓得一尾肥大溪鱼,可以让给贵客享用,我们店中还有十年陈的陕西名产‘西凤酒’呢!”

  许伯亭掏出一块两许重的黄金,递给店小二道:“店家,烹鱼备酒,让我小款佳客,这块黄金便当作酒菜之资,赏给你了。”

  店小二瞠目惊呆之下,青衫书生也自看得摇头叹道:“午间小酌,两许黄金,许局主真是江湖豪客。”

  “江湖豪客”四字才出,许伯亭已微叹一声,接口苦笑道:“许伯亭不敢摆阔,故作大方,只因前路不远,便是商山,我极可能把半生名头事业,甚至一条性命,全部丢弃其中,些许金银身外之物,还去计较则甚?”

  这时,店小二已喜孜孜地揣起黄金,搬来一缸“西凤酒”,替三人换了大杯,斟得满满。

  许伯亭向玉清庵主暨冯姓青衫书生举杯一笑,恢复了江湖豪气,轩眉说道:“莫说拂心事,且啖席上珍,来来来,陕西西凤酒天下知名,何况有十年之陈,许伯亭先敬庵主与冯兄一杯,我尚未请教冯兄,大名是怎样称谓?”

  青衫书生道:“多心。”

  许伯亭酒量极豪,把大杯烈性佳酿,竟一倾而尽,刚刚放下酒杯,听了这“多心”二字,不禁一怔,目注青衫书生问道:“冯兄何必多心?你难道怀疑许伯亭这聊作小东之举,会怀有其他的用意?”

  青衫书生笑道:“许局主才‘多心’了,我所说的‘多心’乃是贱名,并非怀疑你酒内下毒,要夺我槽头瘦驴,腰间锈剑!”

  说完“哈哈”一笑,也自豪放无伦地把满杯烈酒,一倾而尽。

  许伯亭虽觉对方姓冯不奇,以“多心”为名,似乎有点奇怪,但天下奇名甚多,却也不便多问。

  玉清师太举杯浅尝一口,点头笑道:“这西凤酒名不虚传,相当香冽,酿制既好,泉质也佳,较诸汾酒、茅台,或四川的绵泸大曲,并不多让!。”

  语音至此略顿,目注许伯亭,双眉微蹙问道:“许局主,贫尼一见你时,便知你不是闲人,独走商南,定有要事!适才又语意凄怆,莫非商山中隐居深仇,此来是赴甚生死之约?”

  许伯亭苦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一封柬帖,放在桌上。玉清师太与冯多心注目看去,见柬帖上只有八个字儿,写的是:“欲镇中州,请举商鼎!”

  末后并未署名,只画了一个肺叶形的表记。

  玉清师太哼了一声又道:“许局主的武林侠号是‘三刀一扣镇中州’,这‘欲镇中州,请举商鼎’八字,确属向你挑战,但此类约会,江湖甚多,往往谈笑间即可打发,许局主何必有性命、名业全可能在此废弃的悲观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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