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云中岳 > 匣剑凝霜 | 上页 下页
八五


  §第十九章 乱世人心

  光阴似箭,中元节快到了。

  化名为李玉的艾文慈,离开昌邑到山东,距今已有三个多月了。由于他在黑店弄到座骑,不往西行反而潜回山东藏匿,不但扔脱了岳珩兄弟的追踪,也与逸绿失去了联络。

  山东的西南角是兖州府,兖州府的西南是府属辖境曹州。曹州下辖两县:曹县、定陶。在匪乱期间,曹州与定陶皆未失陷,刘六刘七在这一带碰上了对头。

  定陶的知县大人纪洪,率领敢死队一再击溃犯匪。刘六大怒之下,率贼众数万,誓破定陶屠城,扬言鸡犬不留。

  纪知县积薪围宅,将妻子置于其中,涕泣誓师,如果城破便举火自焚。幸生不生,必死不死,全城军民在他的激励下,督与孤城共存亡。贼兵七攻七溃,黄河北岸尸堆成山。刘六终于自承失败,释围而去,孤城得以保全。

  曹州出了一个铁汉推官孟勋,也是个好官,他自己亲率子弟冲锋陷阵,曹州得以保全,功莫大焉。

  匪乱平定,换了一批奸官上任。地方开始不靖,治安每况愈下,盗贼横行,土豪恶霸如雨后春笋般出现,滋生、壮大。

  这里是山东、南京、河南三省交界处,地处黄河平原,环境之苦,真是苦不堪言。苦的原因是黄河经过这里,带来了无穷灾难。

  黄河从河南东流入境;经过曹县与单县的南部,流入南京的警、沛、徐一带。黄河的决堤,大部分发生在曹、单二县附近。

  北决,鱼台、济宁、东平、临清、郓城,大遭其殃。南决,则南京的警、沛、萧、徐、邱……尽成泽国。年年水灾,焉得不苦。

  以最近来说,正德四年,河决曹县的温家口、冯家口、杨家口,洪水冲决三堤──南长堤(太行堤)、缕水堤(二堤)、临河堤(三堤)──直抵城下。

  三座堤每堤相距十里,原河道距城四十里,洪水竟到了城下。原河道宽有一百八十丈。深三丈左右,竟成为两岸阔百余里的大洪水巨流。

  去年六月,上游决不名府的黄陵岗,下游决曹县以西的天仙庙、孙家口,河道改道从城北东行,五百里沃野尽成泽国。

  京师派来了管河副都御史刘恺来治河,这位大老爷看黄河变成了汪洋大海,除了叩头拜天地别无良策。巧的是他居然磕头磕出奇迹来了,第三天河道南涉,回到三堤之外,他这位大老爷带了大批磕头虫祭告河神谢恩。

  河床高出地平面,堤却跟不上河床的上升速度,洪水期一到,数百里的长堤怎挡得住?碰上这位只会磕头求神保佑的治水大老爷,灾害不止,自非奇事。神是不会保佑人的,必须靠自己保佑自己。同时,地方它既然换了些害民贼,良善小民便失去了保障。

  这一来,人的自私心理抬头,每个人都为自己打算,民风便逐渐开始转变,变得冷酷、无情、自私、凶狠,每个人都为自己打算,糟的程度可想而知。

  李玉目前又改了姓名,不叫艾文慈,不叫周昌,也不叫吴用,叫南鸣,姓南名鸣。谐音是孤掌难鸣的鸣字。

  他的箭伤已经养好了,踏着七月天的炎阳大地,从城武县乘车奔向曹县。逸绿姑娘给他的劝告,并未产生如期的效果。他心中虽动了不再找匪的念头,但仇恨的意识,仍然驱策着他去找那些匪首。

  曹县是他的目的地,那儿有他要找的人。

  城中至曹县全程七十里,府州的交界处有一座山岗,称龙岗,也叫卧龙岗。西南至曹县四十里,东北距城武三十里左右。岗下有一座小镇,叫东陵镇,属城武管辖。城武与曹县虽同样是县,但在分等上略有不同,城武是府属县,曹县则是州属县,府属县自然神气些,东陵镇颇以府属自豪。镇南有一条小径,五十里左右到众涸集。过黄河可以到河南的归德府。

  东陵镇附近,全是黄河泛滥所造成的冲积平原,去年河决,河岸北移一百二十里灌入运河,这一带尽成泽国,镇民有三分之二被洪水所冲走。后来河道重新南移,这一带又成为沃土,但元气未复,原有的房舍十不存一。一年来,尽管外地有不少移民前来定居,当地的人也以重金至外地召请长工佃户重整家园,但仍未能使东陵镇恢复旧观。

  人力缺乏,牲口稀少,只有村附近开辟了一些田地,三四里外则是一望无涯的荒野,野草高与人齐,树木稀少,果真是满目苍凉,空茫死寂。镇四周筑有寨墙,寨内房屋散落。寨外柳林稀疏,田间的高粱和谷子欣欣向荣,一片青绿,与三四里外的荒凉景象大不相同。

  巳牌时分,一辆客货两用大车徐徐西行,距东陵镇不足五里地,快到了。这种大车车厢甚大,轮轴宽,不设篷。如果载客,则在四面的栓头张起一块以柳条编成的篷盖,极作遮蔽烈日暴雨之用。这部车已经张了篷盖,车厢后部载了不少以柳条筐盛着的货物。车厢前半部,坐了五个客人,挤在闷热的车厢内,风尘满身。

  车是四套车,有四匹健骡拖拉,如果货载稍轻,可以减少牲口的数量。车把式的座位高高在上,中有一个人,一眼便可看出是长程客货车。车座有侧的扶手柱,插了一枝淡绿色的三角小旗,旗上绣了一个红字:卞。车厢务,用朱漆横书着一行大字;兖州车店,通行全省。

  那时行政区分为二直隶,十三布政司,二直隶是京师和南京。省的称谓沿袭元朝,本朝初年仍然称中书省,后来方改为承宣布政使司,不再称省。但民间旧俗难改,仍然称省,只有官方文书方可找到布政使司的称谓。

  兖州车店的东主姓卞,山东地境内,谁不知巨无霸卞三爷腾蛟了得?即使是匪乱期间,卞三爷的大车,响马贼也不敢任意抢劫毁损,他的总店设在济南,但兖州的分店主持人,只在卞家的于侄中遴选充任,因为他是本府曹州冤句人。冤句是古地名,也叫宛亭,位于曹州的西南。唐朝黄巢造反,起于冤句,就是这地方。

  五个旅客中,其中之一是南鸣──艾文慈。目前,他重操故业,身分是走方郎中。他的招牌是一根齐眉枣木杖,杖头挂着一束干草药,下垂一块杉木小板,上面写着:专治奇难杂症五痨七伤,赠送祖传炮制膏丹九散。背了一个大药囊,腰系布巾包的金针盒,风尘掩不住他的轩昂器宇,盖不住他英伟潇洒的颜色。

  炎阳似火,没有一丝凉意,没有风,暑热迫人。已经晴了半个月,今年雨水少,车马过处,黄尘滚滚。

  车把式长鞭一挥,“叭”一声暴响,丈八长鞭的梢爆出一朵鞭花。在第一匹健骡的头后上空发响,四匹健骡蹄上一紧。

  他用巾拭拭脸面,扭头向后面的车篷项叫:“客官们,半盏茶时分便可到东陵镇,诸位可歇息片刻,过些茶水。”

  “赶车大哥,可否赶上一赶?车厢里受不了,呀!”车内有一位旅客叫。

  车把式摇摇头,苦笑道:“赶上一赶不打紧,下半程牲口可吃不消。客官,这种天气不算热,如果不是去年闹水灾,这一带全是田地,再过半月高粱长至八九尺高,人在路上走四面不透风,浮土近尺,车辆压下去灰尘上扬七八尺,那才叫苦啊!”

  轮声辘辘,骡车不徐不疾地向前行驶。

  艾文慈穿了一身直裰,戴四平帽。他倚坐在车凳上假寐,对身外的事不予置理。

  车后传来了隐隐鸾铃声,尘头大起。不久,铃声渐近。尘影中,可看到车马的形影,蹄声急骤,车声辚辚。

  车把式扭头一看,赶忙将车尽量向侧靠,并亮声高叫道:“老兄,慢点儿好不?”

  四匹浑身枣红,高大雄骏的栗色马,拉着一辆豪华的轻车,以高速急驶而来。轻车的左右后方,三匹同样雄骏的健马护驾,马上的骑士两男一女,穿月白劲装外罩绸质披风,头戴同色布质遮阳帽,佩了剑,神气极了。

  天蓝色的车厢形如轿篷,天蓝色的纱制车帷,绣着云雷纹和红图案,四周绣着祥凤,垂着流苏。四匹骏马清一色配带全饰,套具、笼头嚼环、顶铃、缨络……全是崭新的精制品。这是大户人家的豪华轻车,但只限于平民缙绅使用。如果是官宦人家,车顶必有装饰,车厢旁绘有代表家族的图案。顶饰须按官品装饰,一看便知。本来朝廷曾颁下禁令,民车的车厢仅许用黑色,但久而久之,除了大红之外,已不限于黑色了。

  车幔低垂,看不见车厢内的景物,但幽香随风散逸,猜想车厢内的人可能是女流。

  车和马对客车的车把式所说的话不予理睬,风驰电掣似的超越而过,留下了飞滚着的黄尘,几乎对面看不到人影。

  车把式发出一声低低的咒骂,放松控索掩住口鼻骂:“狗娘养的!神气个什么劲?”

  久久,尘埃渐清,客车方以正常的速度行驶。

  一名客人将头伸出窗外问:“赶车老兄,那是些什么人?”

  车把式摇摇头,信口道:“不知道,反正总是附近大户人家的内眷,带着打手保镖招摇,还会是好路数?”

  镇口的栅门大开,远远地便看到栅门不远处的柳树下,围着一群人。在犬吠人声中,客车驶入栅门。

  “兖州到归德的客车。”人丛中有人叫。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