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云中岳 > 匣剑凝霜 | 上页 下页


  身后,突然传来沈姑娘艰涩的语音:“要做一个有用的人他必须承受痛苦的折磨,如果不堪负荷,景况凄凉可知。”

  他扭头瞥了姑娘一眼,恰好看到姑娘的秀目中,滚下两行泪珠。他吁出一口长气,语重心长地说:“所以说自古圣贤皆寂寞。世间好人难做,但并不可因为难做而反其道而行。孩子们有一颗赤子之心,我们不能因为自身受到不平的苛待,而心怀不忿走极端,教孩子们离经叛道。世道艰难,我们只能逆来顺受。”

  “恩公……”

  “哦!但愿我言出由衷。”他急急地替自己辩护,脚下一紧,意在避免再谈这些不愉快的话题。

  带着老幼妇孺爬山,那是十分困难的事,又不敢走樵道,怕被樵夫发现暴露行迹,必须披荆斩棘而行,其苦可知。行行复行行,走走停停,约五里左右的路途,足足花了近两个时辰,近午时分方到达野草及腰,古林四布的破败山神庙,所有的妇孺,皆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了。

  山神庙小得可怜,庙东建了一座草屋,孤零零地座落在树林边沿,柴门紧闭,看上去空阒无人。但接近到十余丈外,突听庙侧的草丛中有人叫:“是夫人到了,没有追踪人跟来,却有两个陌生人在一起。”

  庙四周和茅屋附近,出现了十二名以布巾蒙面的青年人。欧宗高叫道:“二婶合家平安脱险。同来的是临危援手的英雄。”

  蒙面人急急奔到,皆取下了蒙面巾,拥着沈夫人八位妇孺走向茅屋。

  屋内还有两个人,一是白发老苍头,一是正主儿沈仲贤。他目前化名青云,年约四十出头,神情委顿,像是惊弓之鸟。一家团圆,老少哭成一团。

  老苍头看到了于老人,喜悦地迎上行礼叫:“超老怎么又来了,太平府之行得意么?”

  “替你的主人找了位高手郎中,我能不来?”于老人笑吟吟地说,偕李玉入厅。

  欧宗将入村救人的经过概略地说了,替众人引见。在此地的十二个蒙面人,也就是闯村引诱官兵远离村庄的人,他们过去皆是乐陵附近不务正业的浪子,曾经任县丞的沈仲贤相劝感化,改邪归正在县衙当差。响马贼在乐陵受创,进城的贼人无一生还,他们曾经出尽死力,立下汗马功劳。可是,沈仲贤却因不肯屈事权贵,守正不阿据实呈报匪情,得罪了当时剿匪总指挥提督军务的太监谷大用,落了个撤职待参的罪名。待参,那是客气,事实是待死。沈仲贤怎能不怕死?带了家中老小溜之大吉,溜到太平府易名避祸。这些好汉自然也不愿再替奸臣卖命,也溜之大吉暗地里大家商量,感恩图报也处于义愤,一路跟了下来,在太平府混日子,暗中留神官府的动静注意不利于沈仲贤的一切消息。

  沈仲贤总算遇上了贵人,吉人天相恰好碰上他李玉途经碧螺村,不然后果不堪设想。他热泪盈眶地向李玉和于老人道感救命之恩,说起前因后果,少不了悲从中来感慨万千,也气愤难平。

  于老人懒得再听这些倒尽胃口的官场恩怨,说:“说来也真巧,早不来晚不来,一来就碰上了你们这桩事,可把李小兄弟拉下了水,真不好意思。本宅的主人彭天谋,是老朽的知交好友,患上了怪病名医束手,家徒四壁也请不起郎中。老朽在府城落店,碰上了这位李小兄弟,他竟然一口应允免费诊治,而且不惜长途跋涉屈驾前来龙山,云情高谊令人无比敬佩。可是苍天无眼,今后他可要亡命江湖了。老朽少陪,李小兄弟请到内室一见敝友。”

  李玉正急于离开这些悲惨的人,求之不得,向众人告罪,由老苍头带路,直趋内进的内房。

  茅屋共分两进,后面是一间卧室,一间柴房和厨房。卧房中除了一榻一几,别无长物,可说四壁萧条。一进房门,霉臭气直冲鼻端。一座半尺见方的小窗,虽日正中天也透不了多少光线进来,空气之恶浊可想而知,别说是有病的人,没有病的人住在里面也会生病。

  老苍头站在榻旁,苦笑道:“家主人一天中,清醒约一到两次,这时刚入睡,要不要将他叫醒?”

  李玉的目光在四周扫了一匝,说:“请掌灯,我先看看。”

  老苍头点起了菜油灯,在榻旁等候。李玉挪过短几放好革囊,走近床沿,脸色一变,眼中突然掠过一阵寒芒,杀机一涌即逝。

  于老人站在他身侧,没看到他眼中的表情。

  床上躺着一个年近花甲的衰弱老人,一头灰发乱得像鸡窝一般,一股臭气往外直冒,双目深陷,鹰鼻如钩,干枯的八字灰胡下,是两片毫无血色满是干纹的薄唇。左额角一条刀疤直伸入发际,一床破棉袄盖住下体,上身只穿了一件破直裰,可以看到身子只是一个骨架而已,可说骨瘦如柴,去死不远。

  李玉深深吸入一口气,熟练地检查病人的四肢五官,久久,方离开卧榻抓住革囊向外走,一言不发。

  于老人忧心忡忡地跟在后面,直跟至厅堂方屏息着问:“小兄弟,有救么?”

  妇孺们安顿在壁角,欧宗带了两个人在厨下准备茶水膳食,显然打算在此地停留,妇孺们确是不能再走了。

  李玉在唯一的一条长凳上落坐,深思良久,方向于老人说:“贵友……虽未病入膏肓,但得费一番手脚。”

  “你是说,仍可……”

  “你希望他活?”李玉用略带乖戾的口气问。

  “小兄弟,你……”

  “我说他死不了,但得调养三个月以上。”

  于老人忧形于色,苦笑道:“如果请你留此三月,未免不情,但……”

  “但小可不能久留。”

  “这……”

  “小可用针灸术替他治本,调养不需小可监督。”

  “针灸需多久?”

  “不久,然后我留下单方,调养并无困难。针下病根除,我保证他立可清醒。”

  “那……可否请小兄弟立即动手?”

  “不!不行。”李玉斩钉截铁地说。

  “小兄弟……”于老人失望地叫。

  李玉用奇异的眼神瞪着于老人,哼了一声。接着神色一懈,吁出一口长气说:“目下是正午,你希望我下针要他的命么?”

  盘坐在壁角的沈仲贤接口道:“老丈,李老弟说的是实情,针灸术有三不打。正午不打,怀孕五个月后不打,酒后不打。午正气血上下交流最剧,恐生意外。”

  “咦!沈大人也知医理?”于老人问。

  “稍行涉猎,不敢言知。”

  “可否请大人劳驾至……”

  “大人可以去看看,也许小可看错了呢。”李玉客气地说。

  沈仲贤不假思索地站起来,说:“仆愿效劳,只恐见笑方家。”

  于老人领先便走。沈姑娘向李玉歉然一笑,说:“家父生性如此,行事从不三思,尚请恩公休怪。”

  李玉笑笑,泰然道:“令尊古道热肠,当然也近乎任性。只是世间像他这种人太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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