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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我这草莽狂夫配吗?我真不明白,你们家一定富甲一方,生活富裕如意,你扮起绮年玉貌雍容华贵少妇,不需做作就自然流露出逼人的富贵风华,这种气质的养成是学不来的。但是,为何要做荀秋阳南货行的司命保护神,能得到些什么好处?你们家需要这些好处吗?”

  “为了师门的一点小渊源。”假书生说:“我们家不需要别人的好处,几乎可以说与世无争。”

  “师门渊源?潮音魔尼,假尼姑梁丘七忘?”

  “是我的师祖,你真知道他老人家?”

  “家父知道。好像他们早年曾经有一段不愉快的往事,但却不是仇敌,意见相左少不了见面就你嘲我讽,拌嘴吵闹当然不愉快啦!”

  “多久的事?”

  “我也不清楚。老一辈的人,提起往事通常只谈得意愉快的一部分,其他部分留待带进天堂,留给自己背负。哦!她该有近百年纪了,在何处参修?”

  “家师祖已仙逝十六年,我周岁她老人家就升天了。”假书生黯然:“她老人家在胥母山缥缈精舍参修二十年,缥缈精舍便是上一代的荀东主,赠给她老人家隐居的。她在武山,生活所需与照料的人,由家父派遣供奉。哦!她老人家与你爹闹得不愉快,起因是不是你讽刺我六合解脱神功的意见?”

  “我想,也许吧!”他接过假书生送上的一杯茶嗅了片刻:“其实我也不清楚,只从家父口中,由不以为然的语气里,知道家父对混和垃圾式的练功法颇为反感,种因也可能涉及其他的事故。”

  “会不会涉及情爱纠纷?”

  “不害臊!姑娘们就会往情爱里钻牛角尖吗?”他大笑:“哈哈……家父年方半百呢!令师祖如果在世,都快近百大寿了。家父十六岁遨游天下,与令师祖碰头,令师祖该是年近古稀高寿的老太婆了。年轻人眼高于顶气傲于苍,向老前辈的所谓绝学挑战,是十分正常的事。我想,老少两人一定难分胜负,却又死不承认对方的优点,因此尔后不见面则已,见则必将吵闹不休,所以……到底他们是否已经分出胜负,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我爹没说,也很少提及。”

  “姬兄,你真要波及荀东主的船,荀东主怎承担得起这大灾祸?所以不得不……”

  “我并不想波及他的船。”他有点意兴阑珊:“你帮他用挟持胁迫的手段应付我,反而促使我激烈地介入,不但毫无好处,而且适得其反。我希望你能让我把她母女平安地带走,不伤和气。我觉得你装腔作势扮得很传神,还真被你雍容高贵的风华唬住了,相处之后,却发现你温柔敦厚脱俗可爱的一面,我真的不愿和你兵戎相见,保持这份友谊。我答应你,绝不在荀秋阳的货船闹事,其他方面就无法保证了,毕竟情势不是我单方面所能控制得了的。”

  假书生看出他情绪低落,了解他之所以答应不在货船闹事,并非出于心甘情愿,多少有点在被迫的情势下低头意味,心中仍有不满,答应得相当勉强。

  “我会让你把人平安带回。”假书生像是向他保证:“姬兄,你对旱天雷这个人,曾否有些风闻?”

  “你也要管旱天雷的事?”

  “好奇而已。我足迹不曾到过江北,最远仅及南京,对天下的英雄人物,仅限于耳闻。这位名震天下的大盗旱天雷,在这里做了这件大快人心的大案,事先仅露过一次面,居然没有人知道他的一切动静,果真是神出鬼没,可把苏州的各方人马吓坏了。我担心。”

  “担心什么?”

  “他会不会向荀秋阳货行下手?”

  “旱天雷从不抢本分人家。飞天豹子不是不相信旱天雷光临苏州,甚至故意申斥一剑魂飞胆小造谣,而是他知道如果旱天雷真的来了,凭他那些走狗绝对应付不了,干脆不派人侦查,当然不可能知道旱天雷的动静了。苏州有两百万市民,过境的旅客每天成千上万,想查一个神出鬼没的独行大盗,那是不可能的事。不用担心,他可能已远出千里外了,我讨完债,也要继续我的游程。”

  “你下一站是何处?”

  “过江。腰缠银万两,乘船上扬州。听说扬州琼花观的琼花复活了,也许能见到这绝了种的旷世奇花呢!”他信口胡扯。

  “琼花观的琼花怎么可能复活?你上当啦?那座观已改建了好几次,地皮都翻了好几遍,就算有根,几百年岁月早就化为腐泥了。不过,琼花并没绝种。”

  “别说笑话了,那只是传说中的花。”他总算把话题加以转移,怎能与假书生谈旱天雷:“最大的花我见过,河南府的牡丹,山东曹州的牡丹,与异种芍药,也不过大如海碗,世间那有大逾盆的花?”

  “不是传说,的确有这种花,而且不曾绝种。”假书生正色说:“家父的朋友,曾在嘉兴和赣南,看过这种称为琼花的花,我还专程到嘉兴去找过呢!”

  “找到没有?”

  “去晚了一年,花的主人家道中落,又遭了一场天火,不知流落到何方去了。”

  “仍然是不曾证实的传说呀!”

  “希望不是传说,绝了种真可惜。可惜冬天快到了,你来得不是时候,没能看到太湖最美的一面。如果你不怕晕船,我请你体会浪涛排空的滋味,有兴趣吗?”

  船已驶出胥口,船逐渐进入风浪区。茶具早已撤除,船颠簸转剧,天色昏暗,云沉风恶,一阵阵浪花扑上舱面,紧闭的舱窗,被浪花打得响声震耳。

  他不怕晕船,只感到有点不安,这种小轻舟只能在河中行驶,使用风帆就不能靠湖岸航行,万一钻入湖底,那就麻烦大了。

  “没兴趣。”他往舱壁一靠:“现在我所想到的,是一张最舒适的床。”

  黑暗中,他看不到假书生脸上的表情,只本能地感觉出有一双明亮的眼睛,正绵绵地注视着他。

  “半个时辰就可泊岸。”黑暗中传来假书生柔柔的语音:“船很安全,请放心。”

  “我相信你可以在三万六千顷的太湖,游三两个来回。”他的轻松口吻表示情绪稳定:“也许我来得真不是时候,好在我本来就是一个俗人。闻说江南花似锦,我却只看到刀光剑影中的莽莽红尘,无视于烟雨中的妩媚青山。谁也不知道人应该用何种颜色的目光,看这个光怪陆离的世代。”

  说着说着,他倚在舱壁上朦朦胧胧梦入华胥。也许,他正在梦中挥舞着刀或雷锤。风浪如雷鸣,他不可能梦入江南烟雨路。

  ***

  朦朦胧胧中入睡,也在朦朦胧胧中醒来。

  睁开双目,看到从明窗透入的金色阳光。

  他倏然清醒,只感到浑身舒泰,精神旺健,一夜充足安静的睡眠,这是他极为难得的享受。

  处身在一间明窗净几的雅致卧房内,他一蹦而起,床口春凳上迭放着他的青袍、裤、袜、巾……都是经过洗涤,曾经用烘烫处理过的。

  窗外传来一阵阵风涛声,似乎仍有摇晃的感觉,仔细一听,不是风涛,而是松涛,处身在明净的雅室,怎么可能像在船上一样摇晃。

  雅室有内间,这地方比起他借住的农舍,根本不能比,分别有如人间天上。

  洗漱毕,他启门外出。

  “公子爷早。”一位十三四岁的小侍女,笑吟吟地向他行礼:“请至花厅右首的茗坊早膳,小婢领路。”

  他一愣,怎么成了公子爷了?大概是所穿的青袍,与士子的青衫相差不远吧!小侍女明眸皓齿灵秀可爱,他真弄不清身在何处。

  茗坊真有坊的格局,三面古木作柱,外廊有朱栏,太湖石短墙,由于时届初冬,外面用活动的巨型封闭式屏风,围成三面挡风的墙。屏风上段采雕花明窗式,所以光线依然充足。

  假使春夏季节,撤掉屏墙,便可看到坊三面的景色,太湖石堆砌的假山型短墙,留有通向外面有朱栏的悬空外廊。

  古木精雕矮茶案,光洁的地板置有织锦蒲团,一位同样秀丽的小侍女,正在小炭炉上烧水,整理茶具。另一角的圆形矮桌上,摆了六式精美点心。小侍女笑吟吟向他请安,请他就座。

  “老天爷!这里到底是人间还是天上?”他心中赞叹:“据说江南人好奢,果然不假。”

  他却不知道,江南也是天下贸易中心,但赚钱容易,去得也快。不论是豪绅大户或升斗市民,早晚会被苛捐杂税榨光的,与其被榨光,不如先好好享用。

  江南松、苏、常、湖、嘉五府,缴送朝廷的税金,占了全国财赋七成以上。最近三十年来,田赋共先后加了七次。长工失业,小地主若破家田归大地主,大地主被豪绅所兼并,豪绅又被官府宰割,田地又重新分散。如此周而复始,官府永远是胜家。

  经商的更糟,官府绝不容许他们自我膨胀。

  府城最早的拙政园,从御史王献臣始建,随即落入陈家之手。留园也换了几个主人。几乎所有的名园,主人很少保住三代以上的。

  这次浩园遭劫,主人仅传了一代。

  这次虎丘生祠被劫,毛巡抚必须重建,珍宝必须重新搜购,钱从何处来?苏州必定有许多人,被搜刮得叫苦连天了。

  有钱就先享受再说,不然就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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