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云中岳 > 亡命之歌 | 上页 下页
一〇五


  他一再受到非我人妖的援手,铭感于心,但却不敢和人妖接近,他知道,假使在和人妖相处,必定深陷情欲之海而不可自拔。食色性也,天下间最难抗拒的是色的引诱,除非他是个生理不正常的人。短短的三天相处,至今他的心中仍不平静。明知这是不可原谅的错误,但脑中仍有些儿留恋,定不下心,非我人妖对男女间的事看得极为平常,不受礼教和道德的拘束,对他不无影响,无形中也对男女之事不在乎,可是仍未能完全抛弃世俗的观念,以至心中不时陷入迷惘困境中。

  他不再信任长安三豪,虽则他还弄不清这天下午七幻道何以来得那么巧,长安三豪是否与七幻道有关?他如处身在五里雾中,反正不去找他们不会错,百十斤黄金他自己也可处理,用不着假手长安三豪。

  他开始改头换面,摇身一变便成了长安的公子少爷。首先,他在东南郊外卖了一栋破落豪门的府第,然后雇了八名仆人,这些仆人全是南郊贫民窟的子弟,打扮起来倒也可以派用场。之后,便是购买骏马轻车,有钱使得鬼推磨,只一天时光,便一切就绪。

  这些天来,风和日丽,在初春中是一段极难得的好天气,真正的春天光临了,这种好天气大概可有七八天,当暖流消失之后,还有一段寒冷的日子到来。

  短短的三天中,利用雇来的八名仆人,他打入贫民窟的下层社会中,花了不少金银,轻而易举地获得了他们真诚的友谊,长安城的一切消息,全在他掌握之中。

  他的府第座落在荐福寺的东北,也就是早年的国子监附近,北面可以远望高耸的城墙,西北角的南门城楼气象万千。向西南望,是荐福寺的十五级小雁塔。东南方,是慈恩寺,尖顶宽座的大雁塔遥遥在望。

  宅共五进,两侧有厢院,前后有亭园,花了三天工夫,大批工人尽夜赶工,整理粉刷得焕然一新,前园的园门上高高挂起一块匾额,刻绘了两个朱漆大字:“文园。”

  他成了“文公子”,骏马轻裘出入市中。他的跟随也一身华丽,而且也乘马,经常是三匹或五匹马在各地现踪。

  他并未易容,只是穿着已改,玄狐背挂,外罩轻裘衣玄狐及滚边的鹿短靴,手悬太平坊杨家皮货店出口的最名贵马鞭。看外表,玉面朱唇,剑眉入鬓,星目黑多白少,在俊逸中,也流露出四分书卷气。

  他经常带的两名十六七岁年轻健仆,穿戴是上好羔皮的玄帽,也相当的清秀,一个在鞍后载了拜帖,一个载了大型革箱,三人三骑出入市肆,谁也没想到这位青年俊逸的少年公子,会是告示上的江洋大盗蔡文昌。长安城的人,都认为江洋大盗做了案之后,必定远走高飞,也许已经远出千里之外,长安城绝不会有蔡文昌逗留啦!

  这天,天空中白云悠悠,风势已止,温暖的阳光照耀。原野中一片嫩绿,草木的嫩芽在阳光中生气勃勃。

  三匹健马从小径走向慈恩寺,信蹄而行,春光明媚,城中的达官贵人大都带了家眷出城踏青郊游,大小道路中车马如龙,城北北至渭西,东至灞桥南,南抵韦相故里甚至迄终南山,西至酆邑,全是郊游的红男绿女,严冬逝去,该是透口气的时候了。

  慈恩寺,在曲江废池的西北角。在新城未建之前,这儿是唐朝旧城内风景区。目下曲江池已大部淤塞,芙蓉园已无踪迹可寻,敦化坊、修政坊、青龙坊、曲池坊……全都成了荒郊,仅有一些本朝的暴发户零星建起纳福的庭园,往日的繁华已成陈迹。

  只有慈恩寺附近仍是依然如故,并未随朝代的兴衰而没落,唯一不同的是,早年在城内今在城外而已。

  慈恩寺原是隋朝的无漏寺,唐高宗为纪念文德皇后,改建为慈恩寺,谁会至西天取经的唐三藏和他的弟子在寺内翻译佛经,永徽三年,唐三藏奏请建造佛塔藏经,高仅五层,这便是大雁塔的前身。后来塔顶倒坍,改建为七层高塔,高十六丈,便是目下的大雁塔。

  提起雁塔题名,确是天下闻名。曲江池乃是汉武帝所造,侧有芙蓉园,是一处名胜区,也是禁苑。到了唐朝以后,新登科的进士举人,皇帝必在这儿赐宴,然后到了大雁塔下立碑题名留传后世,盛况空前,这是科举时代最光荣的事,天下闻名。

  碑上大都题名,也题有诗,白居易的口气很大,他题的是:“大雁塔下题名处,十七人中最少年。”

  因之,绝大多数的人,都以为在大雁塔题名的人,必定是皇榜中的新进士,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唐代以后,慈恩寺成了风景区,在人游览,谁都可以留上姓名,只不过是留在方碑上而已。长安不再成为京城之后,大雁塔所加建的方碑,已不再有帝榜与其他省籍的进士姓名,成了陕西的新进士的专有品了。而游客中附庸风雅之辈,也不甘寂寞地留下姓名,这些留名的人中,形形色色,有名贤大德,有方外高僧,当然也有贩夫走卒,树木之上,刻上“××到此一游”的字句,比比皆是,却不是任何人都可以立碑题名的,必须是皇家新客才行。

  慈恩寺算不了什么,著名的是大雁塔,方碑如林,花木扶疏,是春游的好去处。加以这一带大平原地势高,也是往昔乐游苑故址,也再游乐原,每年的上巳日,城中士女假使不来亮亮相,就不配做长安的大户大家,总之,这儿比其他的死皇帝陵墓和快成废墟的故宫林苑好玩多了。

  上巳日,是三月的巳日,但久而久之,不复用巳日了,只用三月初三。这时距三月初三还不到一个月,难得天气晴朗,城中的士女已等不及,要提早出来亮相了。

  岔出从南门至慈恩寺的大道,又是一番景况,车马络绎于途,步行的人少之又少。骑马的人,大多是年轻小伙子,鲜衣怒马,睥睨马上不可一世,专往那些华丽的轻车旁靠,不时飞起一声声轻狂的笑声。

  有些轻车有轿子断后,或者有骑士护卫。但有些却是单车或双车的女眷,没有男人护送,只有车座上的老苍头和车内的老太婆大嫂子陪同,这都是有名有姓的大户女眷,没有人敢对她们无礼。有些胆大的娘们,甚至卷起窗帘,不怕大男人的灼灼眼光。

  文昌带着两个仆人,却不急于赶路,过几天他将西行,要好好利用这几天游览长安近郊的名胜。他自称姓文,装置豪华,并非有其他的异谋,只想花掉这千余两黄金,一方面周济贫民,一方面隐起身分在长安逗留,更替自己建立一张护身的情报网,也准备日后一处暂时的落脚点,考虑得十分周到。

  三辆轻车驰过,车中香风触鼻。他猛嗅了几口气,掀着鼻翼向后叫:“小金,好香哪!”

  高瘦而稍大一两岁的仆人叫小金,一个泥水匠的独生子,年刚十六岁,生得倒也文静。他嘻嘻一笑,道:“公子爷,那是南大街柏府的二夫人,怎能不香?”

  “呵呵!你怎知道是南大街柏府的车?”文昌笑问。

  “车门刻绘了两株柏树,公子爷没看到?”

  “哈哈!难怪,我可不知道长安城大户人家的标饰,真是孤陋寡闻。”

  身后蹄声如雷,四匹健马狂奔而至,马上四个身披天蓝色大氅的少年,正兴高采烈策马狂奔,狂风似的掠过文昌主仆的座骑,追上前面的轻车,笑语声乍起。

  “这些是什么人?”文昌问。

  “禀公子爷,那是北大街皆知的大人伍府的几位少爷。”

  “是猎艳能手,风流全城闻名,人倒不太坏,只是太傲慢了些。”

  接着,后面蹄声又响,车声辚辚,文昌扭头一看,策马靠路左而行,道:“这位仁兄大概不是纨绔子弟。”

  小金摇摇头,道:“来人一件破长衫,不知是谁。”

  后面十来丈,是一匹健马,脚下不徐不疾,仅比文昌主仆的马快了半分而已,马上坐着一个身穿已泛灰色的夹袍,头戴四方平顶巾,眉清目秀,鼻直口方,身材适中,只是脸色带苍,似有病容。鞍旁挂了一个长包裹,左手挟着一个大型的木琵琶,齐下挂着一个布口袋,半眯着眼,摇头晃脑。

  另一名仆人叫小银,是城里的小化子,被文昌罗致在手下,为人机伶而鬼怪多,只有十四岁他道:“公子爷,这人我认识。”

  “你认识?”文昌问。

  “是的,我认识,他是在太白楼不时出现的卖唱老柴。”

  那时,卖唱的不仅限于女人,琵琶也不是女人的专用品,真正的琵琶名手,不是女人而是男人。唐代的乐圣善本太师,和他的弟子康昆仑,都是一代琵琶能手,本朝的京师九指柳福、河南开封的龙开平师父,都是琵琶能手,天下闻名,却没听说女人中有琵琶圣手出现。

  卖唱老柴的后面十来丈,一辆轻车轻快地奔到,两匹健马辔铃叮当,轻车上的雕饰极为醒目。车厢两侧,刻了一对飞燕,飞燕之下有三个字:“京兆田”。一看便知这是京兆八姓望族之一,京兆八姓是韦、杜、扶、段、宋、田、黎、金。

  别小看小金,他也是八望族之一哩。在长安,最有权势的是韦杜二姓,这两姓在唐代出过宰相,南部的韦曲杜曲,都是两姓子弟所建的大庄。

  更后些,是两匹健马,马上是两个风流倜傥的少年书生,一身轻裘,挂着剑,年约二十左右,十分神气,安坐马上顾盼自如,急驰而至,不片刻便到了车后,两面一抄,便将轻车夹在中间了。

  赶车的是个老苍头,头戴风帽,脸上刻划着沉静的苍线条,目不旁视神情自若,轻控着缰绳,马儿踏着轻快的小步,马车不徐不疾平稳地滚动,铃声叮当,十分悦耳动听。左面的马上少年,呵呵一声轻笑,轻狂地伸出马鞭,去挑窗上的绿色窗帘。

  文昌主仆三人,让马儿信蹄前行,却不住扭头回望着后面的好戏上场。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