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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六


  这是城郊的一座路旁小村,曹公城已成了废墟,隐可看到一些断垣残壁。村甚小,只有六七十户人家,左面是沙湖,东北是一片荒冢累累的乱葬冈。小径向北延伸,通向数十里外的江滨各村镇。

  印佩成了个脸色黑褐的村夫,小祥也变成一个骯脏的穷户小后生。两人皆穿得褴褛,卷起破裤管,光着脚丫子,脚下是一双烂草鞋,头上戴了个破草笠,怎么看也看不出破绽,成了如假包换维妙维肖的穷苦村汉。

  印佩推着一部吱吱叫的独轮车,小祥在前面拉,纤绳搭在肩上,弓着身子似乎甚感吃力。

  这种独轮车,是附近农家用来运农产进城的工具,大大的实心木轮,宽宽的盛物架。他们这一辆真是如假包换的老爷车,不但轮轴久未上油,滚动时吱嘎吱嘎怪响,车架也发出格格噪音,似乎老骨头随时皆可能崩散。

  车子怪响着到了村前,印佩在村前的茶亭止步,车辆放平,卸下肩带吁出一口长气,说:“小弟,歇息喝碗茶再走,早着呢!”

  小祥将纤绳往载了杂物的车上一丢,用衣袖拭掉额上的汗水,一面向茶亭走,一面嘀咕:“真辛苦,明天我不要进城啦!”

  茶亭十分简陋,四根柱子加上茅草盖顶,一只木制茶桶,四只竹筒加一柄的茶勺,五个粗瓷碗,如此而已。

  茶亭左侧拔起一株大枫树,树下半躺着一位年约四十出头,壮实粗犷的村夫,身旁搁着一把锄头,懒洋洋地半睁着惺忪睡眼,木无表情地目迎这两个不速之客。

  喝完茶,小祥说:“哥哥,我好累,我要打打瞌睡。”

  印佩摇头,坚决地说:“不,早些回家,歇下来就不想走啦!”

  “哥哥,我实在走不动了。”

  印佩苦笑,无可奈何地说:“好吧,歇歇也好,到树底下躺一躺吧!”

  两人说的话,居然带了武昌的浓重土腔,丝毫不杂外地方言。

  但树下的中年村夫,却狐疑地目迎走近的小祥,突然说:“睡远些,小鬼。”

  小祥向侧移,嘀咕着说:“凶什么?这株树又不是你的。”

  中年村夫龇牙咧嘴笑,说:“小鬼!你倒会回嘴。哦!你是哪一村的?”

  小祥安稳地躺下,信手一指,说:“石桥村,就在那边。”

  “哦!你还有十里路要走。”

  “是啊!走不动了,苦咦!”

  “你没进过城?”

  “进了两次,去年是第一次。”

  “一辈子进了两次城,不错哪!有些人一辈子也未进过城呢。石桥村我去过,你是哪一家?”

  “桥北第六家。”

  “咦!那不是梁八爷的邻居么?”

  小祥哼了一声,撇撇嘴说:“见你的大头鬼,我们石桥村是一姓村,全姓胡,哪有什么梁八爷,你骗人。”

  “哦!大概是我记错了,好几年没往北走啦!你知道,上了年纪的人,记性是不大好的。小鬼,除进城卖什么?亭子里那位是你的亲哥哥?”

  小祥猛地挺起上身,不悦地叫:“怪事,你这人怎么啦?”

  “咦!你这小鬼……”

  “你要是感到嘴痒,何不在树上磨磨?”

  “你……”

  “我累死了,要睡觉,还得赶十里路回家,你这一唠叨,把我的瞌睡虫都赶跑了,还要不要让人睡?”

  中年村夫哈哈笑,说:“喝!小鬼,你倒是比我凶呢!好,你睡你的大头觉吧,可别长眠不起在此挺尸,哈哈……”

  “什么叫长眠不起?”

  “哈哈!这是说,睡下去就起不来啦!”

  “狗嘴里长不出象牙,呸!”小祥愤愤地咒骂,躺上蜷成一团,不久便梦入黄粱。

  中年村夫也闭上眼睛,安心地闭目养神。

  印佩在车内取出一把经过锤压漂洗的稻芯草,坐下沉静地搓草绳。他搓得甚是细心,那是准备用来打草鞋的草绳,居然搓得十分匀称、扎实,手艺精细熟练。他工作得那么专心,似乎浑忘身外物。

  不久,府城方向来了两个村夫打扮的中年人,在茶亭驻足四顾,喝碗茶便向树下走来。

  小祥睡态安静,似已沉沉入睡。

  两人瞥了小祥一眼,在睡相极为不雅的村夫身侧坐下,坐得最近的人低声问:“这两个蠢汉怎么啦?”

  睡着了的村夫连眼皮也未眨动,低声说:“附近的种田人,无妨。”

  “怎样了?”

  “已清查过了,全村没有任何陌生人。”

  “警告他们了么?”

  “不但警告过了,老三甚至住在村长家中亲自监视,村前村后都有人留意。”

  “有何动静?”

  “没有,今天往来的人很少。”

  “去转告老三,傍晚时分多留些神。”

  “放心啦!保证不会误事。”

  “北面有消息么?”

  “七爷已过去三个时辰了,尚未转来,大概在清查湖岸三村。”

  “好,我去看看,小心了。”

  两人一走,村夫似乎真的睡着了。

  半个时辰后,印佩放下活计,到了树下,踢了小祥一脚,叫:“懒鬼,还不醒来上路?”

  小祥一蹦而起,迷迷糊糊地叫:“什么?什么?”

  “上路啦!不早了,你要不要回去?”

  “噢!还没睡够哪!哥哥,怎样了?”

  “你没长眼睛?快走!”

  两人推了车子上路,出了村,小祥不断嘀咕:“该把那小子弄走的,好线索嘛!”

  印佩呵呵笑,说:“小弟,别发牢骚。他们的眼线布置得很高明,共有四个人在村四周,彼此之间皆可目视。咱们如果把那家伙弄走,岂不白忙了一场。”

  “你的意思……”

  “咱们去找那位七爷。”

  “咦!你都听见了?”

  “当然。”

  “哦!你练了百步听音术?”

  “没有,不过耳力倒可派用场,再加上可看清他们的嘴唇,可从他们的嘴唇猜料他们说些什么。”

  “唇语术?”

  “是的,那是家师的得意绝技。”

  “高明,但不知佩哥能懂几种唇语?”

  “约十余种,但只限于通都大邑的语言。譬如说,我看得懂凤阳人说话,却无法看懂六安州的土语,因为我不曾在六安州混过。”

  “佩哥,能看懂凤阳话,真不容易话。”

  “是的,凤阳话与京师话,最难看懂。当年迁涉江南十万富户至凤阳,这十万富户来自扬州、浙江、苏杭等地,也有少数湖广人。这些人中,浙江苏杭一带的人最为守旧,暗中排斥凤阳话,凤阳话定为官话本来就不合时宜,那矫揉造作的腔调,不易为浙江苏杭人接受。何况那些富户心怀怨恨,经常偷偷返回故乡祭祖,故语音始终难改。京师更复杂,迁涉的人上至富户,下至仓脚夫,先后多次,前后共数十万人,来自天下各地。你想想看,这些人硬要学带凤阳腔的官话,听已经够困难,看更是难上加难。好在百余年来,语言总算慢慢统一,形成了今天中原语音为宗,燕赵语为主,凤阳语为从的官语,只要留心,看懂并非难事了。”

  “湖广话你都能看懂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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