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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罗巡检,是江东巡检司的主管,负责江东门附近的治安,衙门就在江东门内。被盯梢的人一进城,江东巡检司的巡捕怎敢跟进去?

  “好的。”妙手金刚不敢不答应,“在下这就回去调派人手,告辞。”

  趁机会开溜,立即带了两名手下匆匆离去。

  ***

  大白天在城里闹事,那是有意给自己找麻烦,因此昼间那些牛鬼蛇神活动的地区,绝大多数是在城外。天一黑,城内的蛇鼠就无所惮忌了,出了事往小巷子里一钻,平安大吉。

  金陵十六楼有两座在城内。在聚宝门内侧,叫南市楼和北市楼。门外,是来宝楼和重译楼。所以聚宝门内外,共有四座名楼。

  北市楼以北,以东一带秦淮内河两岸,是最复杂的夜市区,以西一带,就是征逐酒色的风化区。

  早些年,风化区延伸至水西门外,路通江东门,沿莫愁湖一带,全是各色各样的低级秦楼楚馆,后来一把大火把那一带烧成瓦砾场,尔后便不再重建;官府也不许重建,因此风化区仅限于城内了。

  天一黑,河南岸的金陵酒楼酒客如云。

  楼上临河一排食桌,从明亮的大窗俯瞰,河下灯光如昼,两岸的各式各样华丽画舫,各式各样的灯笼绽放出五彩光芒,丽影绰约弦歌不绝,不愧称纸醉金迷的南朝帝都,会体悟出为何这里建都的皇朝,都是短命皇朝的其中因果。

  一桌盛筵只坐了四个人,主人是柳思。

  现在,他已不是徐州车行的小伙计,不是往昔七猛兽的搜迹专家,不是替八表狂龙跑腿的眼线,而是腰缠万贯的柳大爷,对食色都有很高鉴赏力的富豪,一掷千金毫无吝啬的慷慨豪绅。

  三五十两银子一桌酒席,他连眉头也不皱一下,那可是穷苦人家的一年粮。他在徐州车行当伙计,每月仅赚五两银子,那已是比一些小伙计多一倍以上的工资了。

  客人本来有三个:白发郎君、青衫客、彩凤黄彩凤。

  酒至半酣,来了两个不速之客,一老一少,老士绅和公子哥儿。

  是混天一掌康廉、潇湘龙女谭潇湘,两人老实不客气,径自落坐招店伙加碗筷,反客为主吃定了主人。

  柳思不以为怪。白发郎君三个人,也不介意老少两个不速之客霸道,先敬酒彼此哈哈笑,都是老相好,彼此心照不宣。

  “柳兄,我算是服了你。”白发郎君敬完酒,打开话题,“在徐州,我是有眼不识泰山……”

  “老哥,别提那些事。”柳思打断白发郎君的话:“泰山是鬼王的山门,泰山王是十殿王之一,谁冲犯了,都不会有好日子过,所以有些人害怕,干脆找一块大石头挡住他,免得撞煞冲邪。天下各地竖立的泰山石敢当,典故出处在此。”

  “你这家伙真缺德,提起典故,我真想打破你的脑袋出口怨气。”白发郎君脸红脖子粗,“你这浑球大概读了几年书,欺负我是大老粗?”

  “哈哈!你绰号叫郎君,我怎么知道你是冒充斯文,大老粗一个?”柳思大笑。

  “东门老弟,是怎么以回事?”混天以掌是江湖怪侠,与任何人都可以称兄道弟,其实他已经花甲出头,并不以侠义英雄自命。

  白发郎君不是输不起的人,将有关徐州燕子楼的事说了。

  “这家伙在大厅广众之间消遣我,真缺德。”白发郎君最后说:“后来我和青衫客展老哥走在一起,展老哥肚子里总算也有一点墨水,提起这件事,我才知道被愚弄了,气得要死!”

  “呵呵!其实我也所知有限。”青衫客忍住笑,“只知道关盼盼守节饿死燕子楼的事,很替这个女人叫屈。她是妓女,嫁给张尚书作妾。张尚书死了,她在楼上守节十余年,一直不曾下楼。她饿死了,妾是不能建贞节牌坊的,何况她从前是名妓。我觉得,女人真是可怜。至于诗人白居易是怎么逼她自杀饿死的,我就不知道了。”

  三个文人谈书,三个屠夫佬谈猪;三个武林人谈武功;三个江湖客一定谈闯荡生涯。六个男女都是江湖之雄,武林高手,居然谈起典故,有点不伦不类。

  “柳兄是徐州人,应该知道呀!”谭姑娘也反常,居然抓住话题追根究柢,“大诗人白居易,他怎么会逼一个节妇自杀?说来听听好不好?”

  “我其实不是徐州人,只是四海为家的浪子。”柳思首先表明立场,“其实白居易并非有意教唆关盼盼自杀,可能是读书人一时疯颠发作,喝多了几杯多事而已。要知道,唐代的男女,感染了胡风。李家皇朝也是胡人,胡人对男女之防比较淡薄,不喜欢礼教吃人,女人袒胸露背平常得很,可知白居易并无意用礼教来讽刺关盼盼,他绝对不会教唆关盼盼为夫殉节的愚昧举动。当然,我们谁也无权自以为了解古人的心态,岂敢论定?”

  “说了半天,我们仍听不出头绪呀!”彩凤是女人,大概对这件故事很感兴趣。一个在江湖闯荡的女人,本来就对礼教抱有强烈的叛逆性心态。

  “说来话长,乏味之至。我把他们两人唱和的诗,念给你们听,你们可从诗中去体会他们的心情……

  “白居易致关盼盼的诗,是这样写的:

  ‘今春有客洛阳回,曾到尚书墓上来。听说白杨堪作柱;怎教红粉不成灰?’

  “白居易的意思,很可能是说,张尚书已经死了多年,墓上的白杨都大得可以作柱子了,你为何痛苦地活着不死?

  “关盼盼收到诗,向侍候她的人哭泣着说:我并非不想死,而是怕丈夫有一个妾侍从死,而有玷丈夫的清节。

  “她和了诗之后,开始绝食,十日后饿死了。她的诗并不多作辩白,风骨嶙峋:

  ‘自守空楼敛眼眉,形同春后牡丹枝;舍人不会人深意,讶道泉台不去随。’

  “意思是说:自守空楼摒弃往日的盛妆,悲伤得像枯了的牡丹,你不会了解我的心意,却惊讶我为何不随夫于九泉。

  “她绝食了十天,终于饿死了。

  “晋代的另一位美女,也是为了丈夫而死的,但不是死在楼上,而是跳楼;那就是绿珠坠楼的故事,地点在洛阳金谷园。”

  六个人静静地喝酒,局面沉郁。

  白发郎君默默地喝了三大杯酒,将酒杯重重地搁回桌上,打破了沉寂局面。

  “很了不起的女人。”他喃喃地说:“也许有一天,我会经过洛阳,到龙门香山,把白居易从坟墓里揪出来,把骨灰丢撒在燕子楼。”

  “哼!你一向鄙夷我们女人,糟蹋女人。”彩凤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怎么性情大变,同情女人来了?”

  “我套用柳兄的话:说来话长。”白发郎君叹了一口气,“总之,我往昔也有一个所爱的女人。结果,另一个才貌更胜我的人取代了我。那个女人的武功比我高强,我成了落水的狗。这就是我专找那些美貌而且武功高强的女人,加以鄙视糟蹋的原因所在。”

  “哈哈!你这次追逐仰止山庄的东方玉秀,显然失败了。”柳思把话题拉回现实,“仰止山庄的五个人,目下在巡缉营做贵宾,你追到南京来,可想而知仍然毫无希望。放弃吧!东门兄。”

  “哼!我还不承认失败呢!”白发郎君说:“我到南京主要的目标,是向星斗盟讨公道。喂!你是个包打听,能不能替我设法找到他们?”

  “呵呵!这次不用强迫的?”

  “去你的!我怎敢?你这家伙扮猪吃老虎,十分可怕。上一次当学一次乖,我怕你。”

  “其实,星斗盟与你并没有仇恨可言,他们是杀手,这是他们谋生之道,买卖是买卖,无所谓公道。”柳思诚恳地说:“好在你所受的伤害并不严重,在他们来说,可说买卖失败了,信誉扫地。徐盟主知道你来了,希望彼此不要放在心上,化干戈为玉帛,他希望交你这个朋友,你意下如何?”

  “哦!你知道徐盟主?”白发郎君颇感意外。

  “这就是我今晚作东请你的原因,他透过朋友探你的口风。我对于杀手行业的人并无好感,不认识徐盟主这个人,但传话的朋友转托甚有诚意,你如何回话,我尊重你的意见。”

  “柳兄,如果你是当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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