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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大黄永远不会回答他了,在他失踪后半年,无故倒毙在后面山坡上,这时,骨头恐怕都早化成泥土啦!

  他像幽灵一般,闪身子上了后院瓦顶,落下天井。

  他吃了一惊,心里凛然一震。天井中,在两侧厢房廊下,原排列着两行花盆,栽了许多花木作为盆供之用。平时,他母亲经常亲率仆妇丫鬟每日浇洒整草除虫,草木生长得十分茂盛。怎么?花没有了,只有野草,几棵罗汉松和梅杏等小树,由于没人剪修,已经成了大树啦!

  一阵寒颤通过他的全身,猛地打了一阵冷战。不祥的预感,像电流般传遍了身上每一条神经。

  “妈……”他叫,但没声音发出。

  他双目似乎要脱眶而出,恐怕地向四面观望。

  两廊和屋檐下,蛛网尘封,门窗上的油漆,剥落得已不象话。

  夏夜里的熏风本来是温暖的,但他感到十分寒冷,从心里向外冷,毛管全竖起了。

  他发狂地向内厅门冲去,“呼”一声响,门闩折断,他也冲入了厅中。

  “妈!”他脱口而出。

  “谁?”内间里传出一个老妇虚弱的声音,饱含惊怖。

  “二婶,我是原儿。”他已听了是家里的仆妇二婶。

  “天!少爷,别吓唬我啊!我经不起风浪哪!上月里,我也曾到阎王窝为你化纸。你……你……”

  “二婶,我妈和爹呢?”他大叫。

  “你……你在阴间……怎……怎会不……不知?”

  他像一只猛虎,冲入了内间,“砰”一声撞开了父母房门,怔在那儿。

  房黝黑,但他却看得真切,床上空空的,杂物堆了一地,真是蛛网尘封,似乎成了废墟。

  他只觉三魂缥缈,眼前发黑,站不牢,几乎瘫倒。

  天井内出现了灯光,堂屋里走出一名老妇,掌着灯从东廊走向内厅,一面叫:“二婶,怎么了?”

  还好,里面堆有他爹留下的衣物,他七手八脚,找衣裤匆匆穿上,再在外面披上一袭青衫。青衫是他爹就州学舍攻读时所穿长衫,他穿上正合体,卷上衣袖,抢出门外。

  厅中灯光跳动,显然老仆已发觉厅门撞破,不避嫌隙进入厅中了。

  对面房里,传出了二婶战栗的语音:“四伯,是……少爷的……魂回来……找爹妈……”

  中原从穿堂奔出厅中,忽然出现在厅里,他叫:“四伯,我……”

  话未完,厅中四伯张目结舌,恐怖万状,踉跄向后一步,啪的一声灯台落地,黑暗重临。

  “你……你是谁?”四伯惊恐地叫。

  中原定下神,道:“四伯,是我,我是原儿,没死在阎王窝,今晚回来了,四伯,别怕,定下神,先将灯点着。”

  “你……你真是少爷?天哪!”四伯叫。

  “真是我,我本是没死,只是被困在水下岩穴里出不来,四伯,请拿灯,我不知怎样才能找到火呢?”

  四伯大概也不慌了,他向内间叫:“二婶,将灯掌起,出来,不要怕。”

  良久,二婶掌灯出现在厅中,将灯搁在神案上。两老用奇怪眼神,细细打量着中原。

  他人是高大健壮了,但儿时的轮廓,仍可依稀分辨。他先发话了:“四伯,二婶,六年了,你两位老人家怎么这般苍老?认不得原儿吗?”

  二婶全身颤抖,巍颤颤地向他走来。泪下如雨,张开两手叫:“天!是少爷,我……我老眼不昏,天哪!”

  他抢近把住她,垂泪道:“二婶,六年不见了,好长的时光啊,我爹妈呢?”

  四伯掩面而泣,痛苦道:“少爷,一言难尽,你失踪后年余……唉!教我从何来谈起呢?天哪!”

  中原已在四伯的口气中,知道大事不妙,看屋中光影便知祸难已无情地降临在父母的身上了。

  面对将来的噩耗,他反而定下心神,将二婶扶到椅上坐下,拭掉眼泪,向四伯说:“请你老人家坐下,将我爹妈的事详细说来。”

  四伯也在旁边坐下,便将当日发生的祸事说出,最后说:“主人和主母被押解上武昌,六年来音讯全无,按理,衙门里也应可探出下落的,但州里也无人知道实情,已换了两届知州,更无从探听了。主人出事是天顺七年,次年新皇登基,大赦天下。主人罪名并无确供佐证,该有被赦的机会,可是至今四年余,仍是没见赦回,尤其是主母,她……”老人家咽哽说着不下去了。

  是的,一个女人转解到千里外,又是犯人的妻子,如不被卖出,也会死于沟渠,这情景想起就毛骨悚然,不必身历其境了。

  中原听到母亲亦被牵累,已经神智恍惚,这时忽然大喊一声“妈”,便厥然昏倒在地上。

  两老手慌了手脚,捏人中拍背心,许久方把他弄醒。

  中原醒后,挣扎着往门外走,说:“请两位老人家别声张。我去找宫公公一问。”

  “宫公公已在你爹出事后失踪了。”

  “惠安大师呢?”

  “仍在寺中,他出家人不会知道尘世俗事。”

  “我得找大师。”说完,开侧门走了。

  回龙古剎中,大殿佛灯明亮。禅房中传出轻微的鼾息声。方丈室中,却没有灯火。

  黑影飘然而至,到了方丈室的屋顶。“笃笃笃”习惯地敲了三记瓦垄。

  以往,如果白天里他不能抽空上山,便在夜间到寺向惠安大师和宫公公请益,不能入室惊动其他的和尚,便纵上屋顶敲瓦垄。

  他这一敲,可把惠安老和尚吓了一大跳,六年多没听见这熟悉的敲击声,忽然响起,他怎能不惊?

  老和尚的真正身分,无人得悉,当然其中有难言之隐,在寺中苦修的十几年和尚,谁也不知他是个身怀绝学的世外高人。这回龙古剎太清苦,也偏僻,除了左近乡亲的纯朴农民,极少有陌生人前来随喜,所以他能安心在这苦修,而不至暴露真正的身分。

  中原上了屋顶,老和尚已经发觉来了夜行人,但从未想到是他,暗中坐起下床,不动声色。

  宋五湖自从被武林浪子上官罡将祝娘子救走后,搬回王府蹈光养晦了近三年,因为皇子徽柔在天顺七年死了,皇孙顺王音堑在第三年(成化元年)袭封。顺王是皇孙中最好的一个,疯癫麻痹起不了床,当然好。碰上他有一个好弟弟,安昌王膺铺,晨昏侍医,极为友爱。王府的人,谁也不敢在外面胡来,武岗总算安静了一段时期(安静到成化十六年)。

  由于王府安静,宋五湖也不敢胡为,养晦了三年,又外出游荡了年余,一直没发现有人前来武岗找他,胆子又渐渐大了,去年重又回到紫阳村。

  他比以前好多了,极少在外走动,曾经多次到回龙古剎拜望惠安大师,不住探问宫老儿的消息。

  惠安大师心中耿耿,以为宋五湖或许已探出宫老儿的来龙去脉,也疑这恶贼已得到有关与自己的消息,所以日夕提防。

  夜行人来了,他猜想是五湖派人前来试探的,所以不动声色。以免暴露身分。熟悉的暗号一响,他大吃一惊,怎么?有人知道早年小中原曾在这儿习艺的事?糟!

  他找到一张床单披上,找块布包起光脑袋,悄悄掩出房门,出甬道直去后面经堂,闪入暗林中,再从左后方掩出。

  星光下,看到了一个黑影,坐在往日小中原常坐的第三道瓦垄,怔怔地像似有所待。

  要来的终于要来,老和尚豁出去啦!忽然用千里传音之术向远处的中原喊:“朋友,这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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