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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在佛诞的前半月,也就是中元节之后,天下各地的香客不断涌来池州府,数十万人把这一带挤得满坑满谷,浩壮而又混杂。

  绝大多数香客是从水路来的。最虔诚的人则徒步千里从陆路来。

  从上江来的香客,通常在池州府城登陆,从府城步行至青阳县城。

  从下江来的香客,则从铜陵县城登岸,也向青阳县城集中。

  两路的人集中之后,开始步行四十余里至九华山。

  有些人甚至三步一拜拜上山,拜四十里需时两至三天,虔诚的程度令人肃然起敬。

  每天都有上万人络绎于途,漫山遍野都有人野宿,医药、卫生、衣食住行……想起来就令人毛骨悚然,每天都有人死亡,真的去见地藏菩萨了。

  至于在千里迢迢中意外死亡的人,更是无法统计。

  天下四大名山中,每年都有这种情形发生,千百年来如此,宗教的力量委实匪夷所思。

  铜陵只是一座三里多一点的小城,平时根本没有几个人。池州府城稍大些,大一倍,也只是一座大江边的一处中途码头、小商业城。大江右岸这一段是山区,物产有限得很,无法形成大都会或物产中心。

  整个七月至八月初,是这一带的人潮汹涌期。

  水旱两途数百里范围内,也就成为江湖朋友的活动区,黑道好汉与下九流亡命的猎食场。

  这些人并非心目中全无鬼神菩萨,但他们的信念与虔诚的信徒们大有出入。

  这期间,如果不早两个月在客店预订房间,根本不可能找得到宿处,一家大小露宿是正常的现象,下起雨来那就灾情惨重。

  几乎每一户人家,都大开方便之门收容香客,但屋少人多,数十里入山大道左右,到处都是人,成千上万的人挤在一条路上,真恐怖。尤其是妇女,情形更狼狈。有些人甚至带了小孩,用箩担挑着走。

  尽管他们又辛苦又悲惨,但在他们的内心里却是平安快乐的,对任何灾难皆默默承受,无怨无尤。

  ***

  从南京一带步行朝山的人,走的是太平府大官道,经过江右最富裕的芜湖,走繁昌已进入山区,到了南陵县一带,已经进入九华北脉了。

  大道上众香客络绎于途,扶老携幼形成一条长长的人龙,想急于赶路的入,也不便放开脚程,只有定下心,随着人潮移动,向南又向南。

  南陵到青阳,全程一百四十里。腿快的人要两天,扶老携幼的恐怕得加一倍。

  近午时分,中途站扬店铺到处都是人。

  这里只有二十余户人家,家家都敞开大门方便香客歇息,无条件供应茶水,也卖食物和旅行用品。灯笼(夜间走路照明用)、松明、烛、草鞋、卫生用品……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路侧的松林内,散布着一丛丛香客,男女老少有些在进食,有些在歇息。

  这些都是同乡同镇或同城的人,自然而然组成的进香集团,彼此相互照顾,团结力甚为稳固,自卫力也强。

  最外侧的一株苍松下,张文季一个人,坐在树下进食,地下摆放着用荷叶盛着的菜肴,啃着淡而无味、又干又硬的大光饼。

  他携有完善的旅行用具,大型的背箩,里面盛有衣物、用具、食物,连盐、姜、蒜都有。

  一只大百宝囊,更是行李可丢囊不可丢的随身宝袋。一根罗汉竹问路杖,挂着水葫芦和雨笠。

  任何人看到他目前的装扮,绝不可能认为就是威震江湖的太岁张或张太岁。

  他目下身上唯一的利器,是一把半月形的打火刀,勉强可兼作切割小物件使用,盛在装有火石与火煤竹管的防水小革袋内。

  他远离人群进食,因为他的菜肴有鱼有肉。香客都为了表示虔诚而茹素,他办不到。

  不远处,两名也背了背箩的大汉,正离开大路向松林走来,大概也是找荫凉处歇息的人。

  他看清了两大汉,淡淡一笑举手喂了一声。

  两大汉止步瞥了他一眼,随即急步入林。

  “你怎么也来了?”那位粗眉大眼、健壮矫捷的大汉,取下背箩欣然叫:“小心三清祖师爷打你下地狱。”

  “打下地狱才能见到地藏王呀!笨蛋,呵呵!先喝口水,水葫芦是满的。”他大笑:“老实说,有大半的人神佛不分,巫蛊一体,就算我拜地藏菩萨,三清祖师爷也不会怪我的,我本来就愚昧呀!愚笨是可以原谅的。你来朝山进香?”

  “这……”

  “你这家伙从不信神佛,如果世间真的神佛有灵,第一个该被地藏菩萨打下地狱的人,就是你出山虎刘英,错不了,呵呵!这位是……”

  “我替你们引见。”大汉拍拍同伴的肩膀:“这位是我的好朋友出洞蛟牛进,在荆襄一带做过几年保暗镖的镖师,颇有名气。”

  “兄弟张龙。”张文季抢着自我介绍:“三年前和刘英兄,在京师涿州,打了锦衣卫十二名贴刑官,打出来的交情。”

  “那次的事,实在惭愧。”出山虎取下水葫芦坐下:“冤家路窄,前半年,我和几位朋友,抢了陆都堂一笔贿银,押运的人中,就有一位据说是世袭百户的贴刑官。在涿州酒楼,偏偏就碰上那位仁兄,被他一眼就认出我的面目。如果不是张兄恰好也在酒楼进食,我们几个可能就进大牢上法场了。”

  “天下四大奸恶中,陆都堂陆柄是最好的一个。”张文季说:“他主持锦衣卫,不但不陷害正人君子,而且保护正人君子,连严嵩父子也对他有三分忌讳。所以,我不伤害他的人,那几个校尉非常走运。”

  他言外之音是说,打倒几个贴刑官算不了什么,他一点也不在乎皇家特务锦衣卫,救出山虎算不了一回事,武功比出山虎高明多多。

  “张老弟也许奇怪,咱们两个为何会走在一起?”出洞蛟接过水葫芦喝水。

  “是呀!出山虎是强盗,出洞蛟牛兄你是白道保镖的,走在一起的确不伦不类。”张文季快人快语,想到就说:“我救强盗情有可原,因为我也是一个不安分的江湖玩命者。”

  “四大奸恶死的死,倒台的倒台,天下各地都没有贿款送上京,强盗和保镖都没得混了,走在一起另谋出路平常得很。”出洞蛟毫不脸红:“他是出山虎,我是出洞蛟,名号差不多,我们是最佳拍挡。”

  “找香客发财?他们身上盘缠有限。”

  “不,咱们保护一家人。”出山虎指指不远处的扬店铺小街:“他们在店铺进食。”

  “普通香客当然油水少,但大户例外。”出洞蛟说:“绑架大户与拐卖漂亮的妙龄少女,是歹徒们的两大目标。我们负责保护的一家,是凤阳的大户豪门,而且有两位标致的大闺女,不敢不请人保护。”

  “你呢?”出山虎问:“我知道你练的是玄门先天气功,不会是来拜菩萨吧?”

  “我跟来等几个人。”

  “等什么人?仇人?”

  “见面就知道了。”张文季指指林内的人群:“有这些香客在,那几个人一定会来的。”

  “哦!要助一臂之力吗?”出山虎热心地问。

  “你有责任,刘兄。”张文季一口拒绝:“我应付得了,要不要填饱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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