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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五


  但文俊却停步不进,神色怆然,木然地注视着牌坊横幅上偈语,欲哭无泪。偈语是这样说的──“入我雷音,万欲俱消,共参大乘,广结善缘。习技寻仇,争气雪耻,如有此念,劝君回头。”

  文俊心里面在狂喊着:“我不是参大乘来的!这里不是我该来的哪!”

  他悄然拭掉里具下流出的泪水,取掉面具纳入怀中,再抬头远望雷音古洞四个大字一眼,倾听那万虑俱消的盘声半晌,突然展开九幽魅影轻功,倾全力狂奔出谷。

  良久,远外盘声倏止,一条淡淡身影,沿石磴道闪电似掠下,向石峰形成的牌坊飞来。

  不久,牌坊前突然现出一个蓬头垢脸的老花子,他凝神着文俊遗下的足印,蓦地顿足骂道:“假和尚该死!留下这劳什么警语,误了我的大事!不成!等了几十年,好不容易等了这么一个好孩子,他怎能老老实实地走了?何况他又习有老和尚的九如心法呢?我得追他回来!”

  说追就追,身形一晃,疾逾电闪,向谷口一闪而没。

  文俊的功力已是不错,他灰心之余,以狂奔来发泄心中的积怨,不辨高低方向,快如飞星掣电,不知越过了多少高山,踏过了多少冻结的深渊。他耳中只有一句话:“完了!完了!”

  是的,完了!唯一的希望完了!今后,他只有凭既有的功力,和宇宙神龙生死一决了!

  他脑中昏沉,本能的朝一个方向奔。终于,经长期的消耗真力,他渐渐地筋疲力尽,渐渐地神智昏迷,渐渐地被心中的绝望意识所击倒。

  他神智全失,向前踉跄奔驰,向一处白茫茫的山脊奔去。每一步,仍有八尺以上的距离。

  左前方,闪电似掠来一个淡淡灰影,那是雷音古洞的老花子,他追到两河口,知到这孩子已另走他途,急赶回头路独追。

  在银色世界中,三五十里内有人行走,仍难逃过功力深厚的高手眼下。他已经早就发觉文俊的身影,正向那神秘莫测奇险奇绝的所在奔去,急得额上直冒冷汗。相距三四里,他发狂地大叫道:“孩子,快停下!停下!前面去不得,停下!”

  他声如巨雷,远传十里。可是文俊已渐入昏迷,身外事毫无感觉,仍向前急走。

  山脊到了,老花子也到了。

  文俊知觉全失,向前一仆。

  老花子百忙中掠到,相距四五丈,突然伸手虚空一抓。

  文俊身影一侧,但他的冲力太大,只窒了一窒,向下一栽,立时不见。

  “我该死!假和尚也该死!”老花子在文俊落下处掩面大呼道:“半步之差!半步之差!这孩子神智已失,跌下千丈黑龙潭,不跌成肉泥,也将永埋潭底。假和尚害人不浅啊!”

  ***

  文俊悠悠醒来,只觉浑身酸痛,眼前其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他想转侧,不成,浑身力道全失。他只能开合双目,感到身下的岩石,传来彻骨奇寒而已。

  他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浑身力道何以完全失去。良久,耳中突然听到一丝箫声。

  黝黑的空间里,箫音在空气中抖颤,凄凉,低回,令人闻之酸鼻,哀上心头,心弦中发出共鸣,泛起无尽的哀伤。

  良久,箫音突敛。文俊的眼中充满了泪珠,发出一声凄凉无比的悠悠叹息。

  “娃娃,你该醒了!”这声音真冷,不像发自人类之口。

  文俊心中一震,打一寒颤。但他知道自己未死,分明仍在人世,不然何以有如此真实的感觉呢?他吃力地说道:“我没死!请问是哪位高人救了我一命?”

  “别问是谁,你感到怎样了?”

  “浑身脱力,如同瘫痪。这里何以如此黑暗呢?”

  “算你命大,从高崖跌下黑潭的人畜,只有你是唯一幸存的东西。但要是没有老夫在,你也活不了。”

  “谢谢你,老前辈,晚辈没齿难忘。”

  “你的命是我救下的。”

  “晚辈感铭五衷。”

  “你得替我办一件事。”

  “晚辈力所能逮,赴汤蹈火,义不容辞。”

  “你可不能反悔。”

  “晚辈并未答应去办,但晚辈将尽全力。大丈夫千金一诺,绝不轻言背信,允诺必先明辨,晚辈不敢轻言,但请老前辈吩咐,以便斟酌。”

  “哼!你先答允老夫必能办到才行。”

  “晚辈恕难答允,老前辈但请先说。”

  “你非先答允不可,不然唯有一死。”

  文俊不悦的说道:“老前辈好没道理,难道说要晚辈取天上月亮,晚辈也必须答允不成?死固是人生憾事,但死并不能令晚辈屈服,做那不可能之事。”

  “娃娃,你不怕死我倒相信,不然就不会投崖自尽。”

  “胡说,晚辈昏神失足,怎说自尽?大丈夫当堂堂正正求生,岂能效弱者之为自绝?哼!”

  “你不先答允老夫,只能一死,与自绝又有何分别。”

  “这另当别论,不违良心,信守不渝,只能算是死于道。”

  “喝!你这小子倒有一肚皮歪道理,就让你死于道吧!”

  黑暗中立时声息俱无,只有气流的嗡嗡微响。

  不知过了多久,文俊动弹不得,运功又不可能,他只能静静地等死。渐渐地,他口干舌燥,肚内饥火中烧。平时,他三五日不吃不喝,仍无饥渴之感,可见已经躺了十日以上了。

  他渐入昏迷,脑中前程往事,纷至沓来,远处的箫声,不时在他耳中响起,如泣如诉,哀伤苍凉,撕裂着他的神经,给他无比的精神折磨。

  但他仍然一声不出,绝不屈服。终于,他昏倒了。

  醒来时,银色的亮光耀目。他发觉自己躺在一个巨大的黑潭边突出的一块巨石上。四周,百丈外是高参天齐的绝壁飞崖。那银色的亮光,发自身畔一个怪人手中,那是一支银箫。

  怪人的长相并不唬人,脸上皱纹密布,但慈眉善目,唯一可怪处是他的须发,其白如雪,将他的身躯全行罩住。他坐在石上,除了发须和脸与手,任何部分亦未露出。

  文俊惊一崩而起,怪,先前消失的力量,已经完全恢复,而且更是充沛,他怔在一旁,张目结舌。

  “孩子!你坐下。”老人说话了,亲切得像父亲对儿女。

  文俊如受催眠,顺着坐下。

  “你已经昏迷半月,服下了一颗千年龙芝,终于去尽体内杂质,与你体内的玉浆触合,你已经可以达到打能生死玄关之境了。”

  “谢谢老前辈栽培。”

  “你可知道我是谁?”

  “晚辈愚昧,请示老前辈仙讳。”

  “说起来你不会知道,你太年轻了,不说也罢。你可知道我要你答允之事么?”

  “如老前辈说出,晚辈将尽力而为。”

  “那是试你的心地,总算不负所望。可惜!我仅能再活半年,要是假我一年时日,你将成为武林中一代英才。可惜呀!可惜!”

  “老前辈欢乐不减英华,怎出此言?”

  老人掀开长髯,露出双足,文俊大吃一惊,那不是足,而是两根树枝。老人平静地说道:“为了这一双足,我百年来未离黑龙潭半步。时至今日,已经年届一百八十高龄。半年后,将是我油尽灯枯之期,你能坠崖不死,也是有缘。你傲骨天生,而心地守正不阿,不轻言诺,可见正是武林难得奇才。在我有生之年,将倾力造就你这武林奇才,为武林大放异彩。但你得用心,倾力以赴,不然你将无法由潭底出山,只能老死在这绝地黑龙潭。”

  “晚辈恩师仙逝两年有半,临终曾要晚辈另投名师,不知晚辈是否可向老前辈执弟子礼?”

  “那也好,可是,将来在武林中,你的辈份将骇人听闻。日后行道江湖,你终不可将我的名号示人,你能办到的话,我就收你为弟子。”

  文俊起身肃容,虔诚地跪倒老人身前,行了三跪九叩之礼,肃容说道:“弟子叩见师尊,皇天答土同鉴,弟子如违背师父金谕,神明殛之。”

  “徒儿请在一旁坐下,听为师一一道来。”

  老人仰首向天,悠然神往地说道:“一百三十年前,我与昊天一道及南海一僧在天台山论道。盘桓三月,印证神功。那昊天一道当时乃昆仑一百零八代掌门入,南海一僧乃普陀第一高僧。昊天一道以天罡神功练成九转玄功,可说功参造化,南海一僧以雷音佛法练成不坏法身。可是他们比起我的浩然正气,仍差一筹,但他们两人却不分上下,嗔念倏生,不该以无上修为,作孤注一掷的拼搏。结果,双方两败俱伤。临别,各自约定以全部心法传授弟子,十年后再晤天台。”

  说到这儿,他幽幽一叹,接着说道:“这一别,天人远隔,幽冥异路,实可慨叹。昊天一道于返回昆仑途中失踪,可能伤发身死,昆仑绝艺自此失传。南海一僧病倒普陀,从此不谈武事,下落无人知悉。我在十年后带着我那孽徒至天台赴约,仅接到南海一僧送来手书说──目下正在造就一位俗家弟子,较技印证之事就此作罢。我带着孽徒遨游江湖,没想到一念之慈,几乎丧身在黑龙潭中。”

  他目中闪过一丝衷伤的光芒,语音转为沉重又道:“我收的那位孽徒,本是荒野中拾来的弃婴。我费尽心机培植,妄想人力可以回天。因他天性贪狠,故而想以后天之努力变化其气质,可惜仍一切徒然。在遨游江湖时,他不敢妄为。有我在,他深怀戒心,将我恨入骨髓。终于,他伴我到黑龙潭畔摘药,竟然起了杀师之念,出其不意以掌猛袭我的双足,将我震落黑龙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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