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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二


  由陕入川,必须经过诸葛亮所筑的汉城,渡河西进入峡谷,走金牛道,超越“入秦第一关”七盘关,方算踏入“天府之国”的境地。

  这一段路程,集天下之险的大成,险到什么程度,一句话──惊心动魄。要不险,刘邦的江山怎坐得住?楚霸王早就砍他的脑袋当溺器,历史早该重写。要不险,始皇帝还用得着做一头金牛,以拉金屎来骗蜀人开路?

  文俊不在乎险,他在一个月后平平安安到了成都,溯氓江绕九顶山北上,进入不毛。

  氓江上游,设有一个松潘卫,那是最遥远最贫瘠的一个鬼地方,派到那儿的小官,莫不悚然而惧,鬼叫连天。由成都到松潘卫,不多不少,七百里有奇。四川哥儿自夸──“八百里的锦锈河山,号称天府之国。”

  这岂不笑话,四川八百里,成都到松潘卫就有七百里,那四川岂不是还有一百里么?不是笑话?道理是不错,可是八百里的算法有点不同,成都到松潘卫的算法也不同,不信的话,请阁下自己去走走。

  这天他到了汶川新城,本朝方将县治由西面搬来,这里便繁华起来了。再往北走,最后一处繁华之所,是茂州。再往上就不易看到汉人了。

  岷江在峡谷中奔腾而下,水中夹有甚多的碎浮冰块,东面九顶山无数高与天齐的奇峰,令人望之心悸,西面万峰千峦的邛崃山,一片白茫茫无边无际。

  洨川那时人口稀少,小得可怜,城南大叫一声,城北的老鼠也吓得打哆嗦,由南至北仅有一条窄小的“大”街,和三五条小巷,小西门比较热闹,由上游放下木排的爷们,如果在茂州赶不上歇宿,就在这靠岸。但严冬时分,放竹木排的爷们早就绝迹,小西门依然冷冷清清,每一个居民都无精打采。

  未时左右,文俊进入东门。这一带山高水深,雪滑路险,稍晚些就没有人敢赶路了。他不急于赶路,要沿江找导雷音大师遗迹,这不是旦夕间事,急也没用。

  文俊的包裹,已丢失在汉中府鸿门客邸,经过无数逐险,他小心的多了,日夕兵刃革囊不离身,银钞全放置百宝囊中。反正单身上路,隆冬之时,衣衫全穿在身上,用不着包裹。

  天色仍早,他投宿东门兴隆老店。安顿后,他信步出门,到对门“上岷”小店进餐,小店酒旗高挑,天气奇寒,他想喝上两杯,并在店中打听消息。

  店中窄小,十来副座头空荡地。店伙计招呼他落坐,首先奉上一杯浓茶。

  文俊点了几盘热菜,来上个火锅,要了一壶老酒,缓缓浅斟,有一搭无一搭和店伙计胡扯个没完。

  “老兄,由这儿到镇江关,还有多远?”文俊打开话题。

  “镇江关?”店伙计讶然的说道:“这么大的大雪天,你哥子到镇江关干啥子名堂?远得很呢!”

  “到底有多远?”

  “经地茂州,出两河口,大概要走十天。哥子,路上真不好走,大雪厚得吓死人,啥也看不见,要滚下江里,乖乖!要不死才有鬼。我看,明年夏天去还差不多。”

  “这条路上,难道冬天就没有人走了?”

  “有是有,要不是官差,就是那些野藏人,也有些来路不明的人结伴往上走,像你哥子这样单身客人,可从没有见过。春天也不行,风雨云雾可都要人老命。”

  门帘一掀,进来了两个身披狐皮外袄,皮风帽掩住头面的大汉,肩下各悬着一口沉重厚背腰刀。一进门,先头那人掀开掩口,摘下风帽,露出头面。原来是个剑眉虎目,面方大耳的年轻人。

  后面那位也摘下风帽,咔!一头黄发,满脸黄光闪闪的虬须,环眼大鼻,看去十分威猛。

  他蓦地大叫道:“伙计,烫酒,取大碗来,大钵子肉快上。”

  年轻人沉稳凝实,他没做声,在文俊隔桌徐徐坐下,将风帽掖在怀内,向虬须大汉一笑道:“子山兄,敢情是刚由饿鬼地狱里刚放出来么?”

  “赶了两百里,滴水未进,怎受得了?我金毛吼可不像山少主身怀绝学,饿上三五天仍是条生龙活虎。肚子饿,万事俱休,真不好受。明儿赶路,我得带些酒肉。”

  “我看你就留在这儿算了。”

  “少山主说话倒轻松,山主要是知道,不刮我的皮才怪。”

  “天寒地冻,山中食物难寻,这次入山,不知要耽搁多久,吉凶难料,像你这般难煞,岂不难成大事?”

  “少山主请放心,船到桥头自然直,金毛吼绝误不了大事。”

  “但愿如此!”

  酒菜一上,两人再言语,埋头大嚼。

  门帘又动,进来了三名老少,全是劲装打扮,身穿皮袄的人。

  接着又来了一批,乃是两个豹头环眼大汉。

  文俊心说:“这些人全是江湖好汉,看似全有所为而来。难道说,这边戌之地,竟会有事故发生么?”

  酒足饭饱,他正欲结账回店,门帘一掀,踉跄抢进一个浑身破烂,蓬头垢脸,光着一双瘦黑腿的老乞丐来。

  掌柜的刚喝一声,两名店伙早双双抢出,其中之一亮着老公鸭的嗓子,大骂道:“呸!臭要饭的,你也太不知好了!入了冬,客人一月中也没十个上门,生意不好做,那能天天周济你!走!快走!别呕了贵客!”两人连推带拉,想将老花子推出门外。

  老花子一身破烂,干瘦得不成人形,浑身直打寒颤,翻着一双死鱼眼直抽气,他躺下啦!抖缩着用快要断气的嗓子,惨兮兮地哀求道:“两位爷行行好,让老不死求求富官爷,赏几个文苟延残喘。三天,三天了,我滴水未沾,快死了!”

  两店伙计面面相看,缩手向柜上瞧。掌柜的是个年已半百的老实人,他黯然地摇摇头,叹口气说道:“没法儿哪!俗话说──救苦不救穷。这年头生意清淡,那能天天周济你呢?下次请你不要再来了,王三!”

  “五爷请吩咐!”另一店小二说。

  “给他一碗食物。”

  老花子在地下挣扎着爬起,点着头叫道:“谢谢五爷恩典,谢……谢……”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接过店伙计端来的大海碗,用手将所有饭菜片刻吃个精光,吃相之馋,令人动容。

  他谢过店伙,巍颤颤地走向客座。人未到,那股子臭气令人欲呕。

  最先一桌是两位最后到的豹头环眼大汉,他狗眼一瞪,年岁稍长的那位大吼道:“滚你娘的,呕得大爷酒菜也不能下咽,滚!”站起来提起脚尖,正要一脚踢出。

  文俊倏然站起。

  还好,老化子被那打雷似的嗓音一喝,吓得抖得更凶,如见鬼魅般,惊恐地退后五六步,靠在另一桌边直喘气,免了一脚之厄。

  文俊怒瞪了两大汉一眼,但他们正低头狼吞虎咽。

  老花子定下神,巍颤颤走向老少三人那一桌,一面伸出那骯脏而宛如鸟爪的手,软弱地说道:“好心的爷们……”

  一杯烫酒急如骤雨,浇得老花子一头一脸,把老花冲得几乎站立不牢,差点儿摔倒,那是老少三人中,中年壮士的杰作。

  文俊侧方那位少山主无表情地叫道:“店家,要是不想做咱们的买卖,该早点说呀!何必让这老骯脏撵咱们走?”

  虬须大汉虎吼道:“嗨!要不快滚你老命难保!”

  店伙计正往这儿赶,文俊已推椅而出,他不怕骯脏,挽着摇摇欲坠的老花子,走进柜边,结完帐,掀帘而出。

  寒风一吹,老花子已浑身筛糠,牙齿格格直抖震。文俊打开衣下百宝囊,将所有银钞取出,一贯一张的“大明通行宝钞”,共有二十张之多。他留下了两张,全塞入老花子手中,低声说道:“老丈,小可所有无多,尚须跋涉间关万里,不敢倾囊相助,尚请原谅。”说完,大踏步走了。

  老花子注视着他的背影,探囊取出十八张大明宝钞,怔怔地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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