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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安息吧!依依。”他凄然地低唤,手依恋地在那失血的、冰冷的,一度曾经明艳的脸颊上摩挲:“由你身上,我想起师祖的知交蒋公干昌,在那次天人共愤的安笼忠烈血案中,在法场含笑留传后世的绝命诗。”

  他的声调变了,变得悲愤凄切:“天道昭然不可欺,此心未许泛常知,奸臣祸国从来修,志士成仁自古悲。十载千辛为报国,孤臣百折止忧时,我今从此归天去,化作河山壮帝畿。”

  姑娘原按在胸前的手,缓缓滑落在身旁。

  他缓缓地、艰难地挺身站起。

  背心和身旁的寒意更浓了,压力在加重。

  “她死得如此安详,为什么呢?她真的一无牵挂?”他喃喃自语,像在向自己发问。

  “因为她心满意足了,死得其所。”身后传来了冷酷的语音:“人如想死得其所,是很不容易很不容易的事。”

  “哦!死得其所,死得……其所……”他似乎领悟了:“这是一个平凡得近乎伟大的小姑娘。她的归天,向世人用鲜血来证明人心不死。可是,人心已经死了百余年,人心在烈皇梅山上吊时已经死了;不,远在大明皇朝宠幸魏忠贤的时候就死了,她没有死得安详的理由。”

  “她不安详又能怎样呢?”身后的人说:“她是山东沂州逆谋案主犯柳绳祖的遗孤,高文玮在刀光血影中保护她突围逃生,流落风尘七载,高文玮一死,她已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死了,对她来说是一大解脱。何况这里死了许多人,其中包括了惨杀反清复明志士最得力的三霸天,她不该死得瞑目吗?老兄,你不认为她是位可敬的姑娘吗?”

  “哦!是的,她真该。”他叹息:“愿她九泉瞑目。”

  “你是唯一生存的人吗?”

  “是的。”他说,从容地转过身来。

  身后站着三个人,一把刀一支剑,仍然剑尖不离胸刀身不离颈,完全把他控制住了。

  “我认识你。”他从容地说:“你是鲶鱼口巡检司的韩巡检,一位只管打架吵嘴,不管杀官造反的起码官。”

  “杀官造反我管不了,只好不管啰。”韩巡检的国字脸居然毫不脸红:“老兄,这附近不是我的管区,但奉命前来巡逻,大队官兵不久便会赶到了。现在,你有何打算?等死吧,抑或是抱着尸体哭泣?”

  “你不是捉住我了吗?”

  “我不捉你这种人。”韩巡检向同伴挥手示意,刀与剑离开了国华:“当然,我们三个人根本就没有看到你。”

  “在下也没有碰上你们三位。”他笑笑:“我要带走这三具尸体,你反对吗?”

  “带不走的,会被人发现。”韩巡检向东一指:“里外有座废弃了的陶器厂,暂且把灵骸藏在废窑内,风声一过再来收殓,岂不甚好?”

  “谢谢指点。”

  “不必谢我,因为我是汉人。我们帮你移灵,要快,官兵不久便可赶到了。”

  “哦!是什么地方的官兵。”

  “反正是府城来的。”

  “妙极了。”他欣然说。

  “妙什么?”韩巡检不解地问。

  “官兵一来,必定发现事态比想象中的严重,我敢打赌,全城的官兵包括总督旗下的两衙兵马,全会遍布在这方圆数十里内封锁搜索。”

  “那是必然的事,没有人会笨得和你打赌。”

  “这一来,府城空虚,城里即使有人造反,也没有人管啦!”

  “你要到城府去造反?”

  “不是,放心啦!”他开心地笑:“不关你的事。劳驾,咱们动手吧,诸位带三位志士的灵骸,我带两个。如果可能,我要把十四人全带走。”

  ***

  当晚,神龙常宏家中正在办丧事,内间里失窃,原属于王一鸣的箱笼被撬开,值钱的物品失了踪,但未带走常家任何珍宝。

  而总督府附近邻的本城名门刘府,整座翰香阁的藏珍被窃一空,价值连城的几种奇珍从此失踪。

  刘府的主人刘钊仁,目前荣任浙江督粮道,刮地皮刮得全省汹汹。平时,由于刘府在总督府左近,不但戒备森严,满州八旗与蒙军八旗的官兵来来往往,三霸天的密探也往来不绝,可说稳如泰山,沾了总督府的光,宵小绝迹,夜不闭户,没有人敢上门讨野火。

  翰香阁藏珍室中,留下了用刀刻的一只飞狐图案。

  ***

  四个月后,国华出现在挹江门的永乐店,一张桌坐了八个人,其中有地棍头儿拼命三郎杨兴。酒酣耳热,国华大吹法螺,把去朝普陀的经过说得活灵活现,他发誓说的确在潮音洞亲眼看到观世音菩萨显灵,在海中看到巨龙。

  没人提及四个月前武昌所发生的惊人窃案,毕竟那已是过去的事了,过去的事,已引不起这些地棍们的兴趣啦!天底下新鲜的事多着呢。

  江宁的大官小官多得很,谁又肯花费心思,去留意武昌的一个浙江粮道家中失窃的小事?

  相反地,武昌三霸天的死,传闻却历久不衰,而且愈传愈盛,愈传愈离谱。

  可是,就没有人把刘粮道家中所留下的飞狐图案,与三霸天的死联想在一起,完全当作两码子事来作茶余饭后帮助消化的话题。

  拼命三郎是龙江关的地棍头领,势力范围相当广阔,有百十名忠心的爪牙,局面蛮像一回事。江东门与江心洲一带,其实也属于他的势力范围。

  但是,他对王国华相当尊重,称兄道弟交往密切,他那些爪牙也和王国华相处融洽,从来不在江心洲与江东门一带猎食。

  这位地棍头领今天穿了老羊皮袄,正月天呵气成冰,他仍然是老规矩,拉开胸襟不在乎彻骨的寒流。

  “听说东海有海盗。”拼命三郎一口喝干半碗二锅头,大着舌头说:“你亲眼看到观音菩萨,而没看到海盗,算你走运。怎样,赚了几文吧?”

  “赚个屁!”王国华话说得相当粗野:“回程在杭州玩了几天,游西湖上天竺朝灵隐。那地方歌舞升平,花天酒地,粉头们一个比一个标致,就算赚了钱,在那种地方那能不花光?不花掉老本,已经是他娘的走了狗屎运哪!”

  “老兄,听说灵隐寺的济公佛很灵。”打横的一名泼皮问:“你没问问妻财子禄?”

  “去拜了观音菩萨,谁还回头拜济公问吉凶祸福?”王国华怪笑:“灵隐寺的和尚势利得不象话,满嘴经文偈语,也满身铜臭。我这人就是好奇,献了五两银子香油钱,才买动了知客僧带我去看井里最后一根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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