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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四


  §第十九章 朝访夜探

  七月末,大江两岸炎阳似火。

  桐城县西北八里的碧峰山下方家,主人方秀山闭门谢客,门前冷落车马稀。

  自从七月鬼节盂兰大会过去后,方秀山总算离开了他闭门苦读年余的披雪阁,与亲友们有了往来。但他的心情始终是沉闷的,脸上的神色从未开朗过。

  当地人,并不知他的爱子方士廷目下究竟在何方,也不知方士廷在春秋山杀人。他绝口不提爱子的事,有不识相的人间起,他的回答是简简单单两个字:死了。

  “死了!”这两个字在他口中说得轻松,但他的心却在淌血。家门不幸,出了一个杀人的孽子,在一个书香世家珍惜声誉的人来说,死了一个儿子不可哀,出了一个不仁不义的儿子,却是一生中最大的痛苦。

  岁月如流,想将这件事淡忘,但他怎能忘掉?

  知子莫若父,他当然了解爱子不是凶顽恶劣的杀人凶手,对龙飞登门问罪的事存疑。但转瞬一年,爱子始终不见返家,这一来,他的信心消失了,已对爱子杀人的事深信不疑,他不得不绝望地希望爱子死去,一死百了,死在他乡以免有辱家声,这样结局彼此也好过些。

  最痛苦的该是士廷的母亲,她所受的打击比任何人都要沉重。

  她与方秀山所抱的看法不同,她的信念是爱子方士廷绝不是杀人的凶手。即使爱子真有一天要杀人,而错绝不在爱子一方。她与天下间的母亲一样,对亲子有强烈的、不渝的爱,凭母亲的直觉她知道爱子,是无辜的。

  这天一早,一位丰神绝世的少年书生,带了一名俊美的小书童,登门拜望本县的名儒方秀山。仆人们已知主人不再谢客,便领着两人到了披雪阁。

  披雪阁矗立在花木扶疏的园林中,仆人引书生至楼门外,和气地说道:“公子爷请先至厅内小坐,小的登楼请示我家老爷,至于是否接见公子爷,稍待便可分晓,我家老爷闭门谢客年余,心情不好,精神不佳,如不接见,公子爷请包涵一二。”

  “有劳大叔先禀,说晚生无论如何须与秀老面陈要事,务请秀公接见是盼。”少年书生用近哀求的语音说。

  “小的当将公子爷的话转达,请里面坐。”

  仆人安顿下少年书生主仆,由一名小童在厅中招呼奉茶,持名帖登楼,直赴书房叩门。

  “进来。”方秀山在内低唤。

  他早读未毕,正在全心全意阅一部周易。

  仆人轻掩上门,呈上名帖说:“禀老爷,楼下有一位姓龙的公子爷,前来拜望老爷,不知老爷是否肯接见?小的敬候吩咐。”

  方秀山一听是姓龙的,心中一跳,脸色变了。去年清明前夕,龙飞穿了儒装前来拜会,晴天霹雳,令他痛苦了年余岁月。

  “他来了,他又来了!”他喃喃地说,接过了名帖,手在发抖。

  当他看清了名帖上的具名,心中一宽,不是龙飞,具名是:“晚生浙江龙玉拜。”

  他松了一口气,说:“请他稍候,我下去见他。”

  “是。”仆人应喏一声,出房而去。

  片刻,他出现在厅中,不由一怔。

  客人是个年仅十三四岁的少年书生,眉清目秀,有一双充满智慧明亮眼睛,唇红齿白粉脸桃腮,还是个大孩子,毫无方巾味,所带的书童,也俊秀如处子。

  龙玉含笑离座整衣,脸上红云涌现,急赶两步长揖到地,他说:“晚生龙玉,秀公万安。冒昧投帖拜望,秀公海涵,蒙公接见,晚生万分荣幸。”

  方秀山回了一揖,笑道:“龙公子不必客气,请坐请坐,简慢了。”

  龙玉行礼告坐,方秀山含笑问:“浙江距此数千里,龙公子是游学而来么?”

  龙玉定下神,笑道:“晚生四出游学,刚途湖广返程,从经贵地,特来拜会令郎士廷兄,并向秀公请安。”

  方秀山脸色一变,久久方问:“龙公子与小犬相识?”

  “晚生去岁在右江相识,意气相投称莫逆。”

  “小犬已经去世了。”方秀山木然地说。

  龙玉大惊,倏然离坐惊疑地急问:“什么,士廷兄去世了?这……这是何时发生的事?他……是如……如何发生的?”

  “去年清明前夕去世的。”

  “这……”

  “不肖子横死沟渠,桐城方家已无方士廷其人。龙公子,不是老朽不情,那畜生在外胡作非为,桐城方家已不承认他是本族的子孙,因此恕老朽不能尽地主之谊,公子爷回城去罢。”

  龙玉紧张的神色松弛下来了,说:“听说年初令郎尚在江西……”

  “龙公子,老朽已经表明,桐城方家已没有方士廷其人。公子爷请自便,老朽精神不佳,少陪了。方义送客。”方秀山沉静的说完,说声失礼,径自登楼而去。

  龙玉主仆在厅中发僵,主人既已逐客,不走不行,黯然离开了披雪阁,回城去了。

  方秀山命方义返家,告知所有的仆人,凡是方士廷的朋友来访,概不接见。

  整天,他老人家心乱如麻,傍晚时分,方返回宅院。

  这件事替方家带来了一阵不安和骚动,少爷的朋友远道来访,这是破天荒第一次,使得一家大小都不安宁,也像是带来了一阵愁云惨雾。

  午夜到了,方秀山心绪不宁,披衣而起在院中徘徊,不住喃喃自语:“我造了些什么孽,竟生出这种不肖孽子?”

  方家的宅院甚大,大厅仅供了家神,在内院另设了家庙,那是把奉祖先的庙堂。

  他在愤怒中,也感到无比的酸楚,深深地叹息,信步向家庙走去。

  明月当头,众星朗朗,但他的眼前像是出现了黑雾浓烟,心情沉重已极。

  家庙的门,不论昼夜皆是不上锁的,以便由仆妇照顾,绝不可让神台上的长明灯熄灭,早晚还得上香,两天换一次香花供品,初一十五的礼更是隆重而不可或缺。

  推开虚掩着的门,他吃了一惊。

  灯火摇摇,神案上有新的供品,香炉上有三炷香,烛台上烛光摇曳;檀香座加燃了两盘檀香。

  拜台上,跪伏着一个高大的人影。

  “谁!”他悚然地叫。

  拜台上的人倏然而起,转过身来日定口呆怔住了。

  这人是方士廷,穿了一身青直裰,束发未戴冠,脸上泛现着健康的色泽,因其父的突然出现而慌了手脚。

  “畜生!是你。”方秀山厉叫。

  方士廷跪下叫道:“爹爹……”

  “住口!你还有脸叫爹爹?”方秀山怒叫,一步步向前走近。

  方士廷俯伏在地上叫:“爹,请听孩儿……”

  “呸!你回来做什么?”

  “孩儿回来向爹娘……”

  “闭嘴!畜生!你还知道有爹娘?你在外行凶杀人时,为何没有想到爹娘会因此而受连累?家门不幸,出了你这种败坏门风有辱家声,甚至连累族人亲友的孽子,你……你这畜生!”

  “噗”一声响,他一脚将方士廷踢翻,奔向墙角,恰好有一根木棍。

  方士廷爬起又跪倒,哭叫道:“爹!请听孩儿申诉,孩儿并未杀人……”

  方秀山绰住木棍,一串泪珠滚下襟前,浑身在发抖,铁青着脸说:“畜生!你还敢狡辩花言巧语脱罪?为父已经向衙门打听过,那龙飞是官府中公认的剑侠义士,去暴锄奸的侠客,他会平白无故诬指你是凶手?你!”

  “爹,孩儿蒙受不白之冤,尚请爹……”

  “噗”一声响,方秀山重重地打了他一棍,怒叫道:“杀人偿命,法理不容,为父先打断你这畜生的狗腿,然后绑至县衙,由县衙派人通知龙飞前来认凶,让国法制裁你这凶顽恶毒连伤六命的凶手。”

  他棍下如雨,全向方士廷的腰下部招呼。好一阵痛打,但方士廷仍然跪伏在地,始终不曾倒下。

  父子俩都在淌眼泪,方士廷更是痛哭出声,不住叫:“爹爹,请让孩儿申……申诉……”

  “你……你这畜生!到……到衙门去申诉,打断你的腿,免……免得你逃走……”

  门再次推开了,方夫人掩面哭:“老爷,不能再打了,让孩子说明白……”

  方秀山手都酸了,大叫道:“妇道人家,不许多管,出去!”

  “老爷,要打用家法打,用大棍打,你下得了手?”

  家法就挂在神台右首的壁上,那是两根荆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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