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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赵四爷一怔,楞了一楞。他人如临风玉树,英俊挺拔,但与对方一比,显然在气质上,他就缺乏对方的雍容和秀逸。不客气的说,他倒像个年轻气盛的杀手,他腰带上所插的匕首格调,就像个不干好事的好勇斗狠的武夫。“久仰大名,如雷贵耳,想不到名震江湖的报应四妖神的赵四爷,竟然是惆傥俊逸,文采风流的美少年,在下幸会了。”富泰雍容的中年人抱拳施礼,含笑入室:“在下东门玉峰,二十年来,算是第一次以真面目与外人相见,天下知道东门玉峰是血鸳鸳令主的人,屈指可数。老弟台人间俊杰,想必也是庐山真面目吧?”

  “区区赵群玉。”他极有风度地行礼,先前傲世玩世的神情消失了:“报应四妖神江猢行道,确是经常化装易容游戏风尘,今晚的老四赵群玉,确是本来面目。此地是三哥李蛟的居室,在下聊可充任半个主人,东门前辈请坐,情势混乱,待客简慢,休怪休怪。”

  卧室宽敞,靠窗处有雅致的几座,双方客气一番。分宾主落座。室外踱入穷汉打扮的耿姑娘,泰然往赵群玉身侧一站,像个跟班随从,星目亮晶晶却像个保镖打手。软玉观音和阴道,则站在美少年的下首,并列在东门玉峰身侧,虎视眈眈随时可以保护主人。“在下称霸江湖二十余年,统率名宿高手数百之众,消息灵通,人才济济,没料到竟然阴沟里翻船,居然不知道光州李公子的底细,栽得太冤了。”东门玉峰语气中有憾意:“老实说,我那些人品流太杂,恩威并施并不一定就能统率自如,花费之巨自在意中,因此所行所事,难免受到天理国法所不容,与正道人士的非议。报应四妖神出现江湖,确也对血鸳鸯令的声威构成威胁,在下颇有顾忌,暗怀戒心,没料到竟然鬼使神差,糊胡涂涂直接向诸位挑战。造成今天的结局,我东门玉峰一生心血,尽付东流。真是天不佑我。”

  “东门前辈,这时说这些事,已经无此必要了,不是吗?”他摇头苦笑:“即使这次事件不会发生,日后也会发生的,前辈心中必定明白。”

  “是的,正邪不两立,冰炭不同炉。”东门玉峰淡淡一笑:“本令主骑虎难下,不可能收手,必定有一天与诸位作一了断的,只是没料到来得这样快而已。老弟,我城内仅剩的基业算是完了吗?”

  “是的,前辈。”赵群玉取出从中年美妇身上得搜的血鸳鸯令放在几上往对方面前送:“二爷已尽了力,在下抱歉。”房门口,进来了张大爷,将另一块血鸳鸯令也往几上一放,徐徐退出丈外。“这是三爷的血鸳鸯令,他走了。”张大爷平静地说:“妙手灵官的人拦住了他,他很有种,选择了自杀而不要上法场。他读了一辈子书,满腹才华,却不辨是非善恶。委实遗憾。”

  “二妹,三弟……”东门玉峰似是崩溃了,低叫声凄切酸楚:“愿你们在天之灵平安!”双手一合,两块锻制的、柔软的血鸳鸯令在掌中化为粉末,散出淡淡的青烟。

  “前辈好精纯的九绝溶金掌力。”赵群玉脱口称赞。“天快亮了吧?”东门玉峰向美少年问。“是的,令主,天快亮了,鸡报已经三遍。”美少年的语音出奇地平静,温柔。“是时候了。”东门玉峰离座而起。“赵老弟,楼前的前院很广阔。”

  “是的,东门前辈,很广阔。”赵群玉也离座,向门外抬手虚引:“是时候了,前辈请。”

  “谢谢。”赵群玉到了房门口,身后递来一把剑。“四哥,赵哥哥。”语音抖切:“我……我等你。”等什么呢?在何处等?天上?人间?他徐徐转身,接过剑插入腰带,丢掉匕首。他眼前,是一张褐色的面庞。一双朦胧的,充满泪水的眼睛。“我……我一直就在寻找你,找得我好苦。”姑娘眼中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流下脸颊:“我向娘说,如果我不回来,就不要等我了,我不会在入间留下什么。”

  “云卿……”

  “我知道你躲避我的原因。”

  “是的。你一定明白。”他幽幽地说:“总会有那么一天,你爹,你娘,你那些侠义门人亲友,将会面对报应四妖神雷霆万钧的搏杀。”

  “不会的……”

  “会的,云卿。”他叹息:“昨天,我们几乎要面对妙手灵宫的上百箭手弩手,几乎要面对八表人龙一群高手名宿。以武犯禁,法所不容。报应四妖神所行所事,不可能完全合乎天理国法人情。云卿,那一天会来的。”

  “赵哥哥,不能放弃吗?”

  “不能。”他的答复坚强有力:“如果我只为了活得和平安详,活得丰衣足食,活得无忧无虑,那我又何必练武?何必把正义与邪恶看得那么分明?何况这人世间,并没有想象中的美好,活得很苦。云卿,你知道三哥所受的压力是多么沉重,多么痛苦吗?就算他抗拒得了血鸳鸯令主,妙手灵宫这一关他过得了吗?他不被凶魔所杀,也要上法场,妙手灵官必然脱不出血鸳鸯令主的控制,结果是可以预知的。”

  “赵哥哥……”赵群玉突然抱住了她,在她颊上轻印一吻。“祝福我。”他往后退:“不要等我。”他走了,姑娘像个衰弱的老人,吃力地向外走。

  楼前的广场鸦雀无声,一群人木立着沐浴在晨曦里。前面,半弧形排开的人是张大爷、王二爷、八表人龙十余位侠义名宿,妙手灵官与八名捕快。另一面,只有血鸳鸯令主东门玉峰四个人。美少年正温柔地替令主卸衣,脱下了锦袍,剑改插在腰带上。赵群玉缓步走向下首,仰天吸入一口长气。对面,血鸳鸯令主昂然屹立。没有人发声,屏息着丝纹不动。一阵是风吹来,地上的枯叶沙沙作响。“啪!”血鸳鸯令抛落在地面,落在两人的中间。这是令主的血鸳鸯令,令四边加绣了一道金边。双方几乎同时抱拳行礼,同时退后三步。死一般的静,空气像是凝结了,时光也凝结了。

  令主一拉马步,左掌像前一引。绝顶高手生死相搏,绝对没有空门暴露,没有走位争取空门进手的必要,强攻猛压击破对方的防御,强存弱亡看谁先气散功消。移步,逼进。九绝溶金掌排空直入,掌及身随,啪啪啦一连三击,音爆声直薄耳膜,罡风四逸,激起一阵猛烈的气漩。赵群玉硬封了三掌,各向右后方退了两步,势均力敌,掌力难分轩轾。一声低叱,他主攻了,身形疾进,左拳击出。右掌乘势斜切,闪电似的反拂而出。“啪噗!”爆响传出,人影暴退。血鸳鸯令主多退了两步,身影一晃,左掌本能地按住了右肋,压揉了两下。赵群玉的右外肩,出现了掌大一个拳痕,布帛已成粉末般飞散了。马步一稳,他再次引掌迈进。速度增加一倍,猛烈的程度增加二倍。“蓬噗噗!啪……”人影快速地进退、挪移、纠缠、盘旋,看不出身法,辨不出招式。罡风劲烈,风雷骤发,拳掌着肉声像连珠花炮爆炸。

  贴身相搏,攻招封架疾逾电闪,不可能像花拳绣腿般比划,每一击都是力道如山的狠着,看谁承受得了,看谁的要有先被击中。一声爆脆响声传出,人影乍分。令主踉跄暴退,左手掩住了右太阳穴。赵群玉也好不了多少,抱住了右肋脸色之青,冷汗不断泌出。“噢……”令主低叫,移动马步揉动着右太阳穴。这地方挨了一阴掌,换了功力稍差,护体气功不够精纯的人。脑袋可能破裂,甚至腐烂一半。一声沉叱,赵群玉再次扑上抢攻。令主身形侧闪丈外,一声龙吟,宝剑出鞘,森森剑气似乎发出阵阵澈骨冷流。赵群玉收掌旋身,铮一声清鸣,剑出鞘向前一引,剑上发出隐隐风雷。举剑的手似乎未用内劲,但他脸上的神情却冷森得怕人,脸面上汗光闪闪,每一根肌肉皆在隐约抽动。他的眼神更是阴森,更是幽捷,像一头伏在树上作势下扑的黑豹的眼睛,幻发着令人寒栗,令人胆落的冷电寒芒,更像传说中的妖魅怪眼。

  一声低啸,剑发似电耀霆击。“铮铮铮铮……”人影暴退,暴退,火星四溅,剑气袭人。看不清剑势,接触太快了。强攻猛压,击破对方的攻势长驱直入,无所畏惧,气吞河岳,赵群玉掏出了平生所学。令主在他的剑下萎缩、崩溃。美少年突然从他的右后侧冲出,势若电火流光。“铮!”他旋身一剑击出。美少年的剑碎裂成百十段飞散,剑虹闪电似的锲入。令主贴地滑出,接着长身而起,一声厉叫,疯狂地冲来,剑指向他的脊心。“铮!”他挫身大回旋,间不容发地磕开令主的剑,大喝一声,剑势顺势反拂。“呃……”令主上身一挺,手一松,长剑抛落,双手掩住了腹部。鲜血泉涌,一双手掌堵不住内脏外流。

  美少年双手掩住心口,鲜血从指缝流出。“玉……玉峰……”美少年嘎声叫“我……我先……先走了……但……但我……我不后……后悔……嗯……”令主张开大口,想叫,叫不出声音,踉跄向前迈步,几次要跌倒,但仍然支撑住了。“砰!”令主重重地倒下,也撞倒了美少年,两人半身相迭,倒在地上抽搐。赵群玉也跌入抢来的云卿怀中,手中剑失手掉落。“我……我好累。”他喃喃地说,头无力地靠在耿姑娘的肩上:“我……我好想睡。”耿姑娘吻着他流汗如雨的脸颊,泪水像决了堤的河流。“有一天,赵哥哥。”她颤声感情地低唤:“你不再需要使用剑,人间,要比现在美丽得多。我想,人会对血腥感到厌恶的。好好睡吧,我就在你身边。”她抱起了浑身大汗,软弱无力的沉重身躯,幽幽地,缓慢地,向敞开的大门走去。

  妙手灵官出现在惊怖战栗的软玉观音面前。“忠于事,忠于人,这是做人的基本道义。”妙手灵官语气沉重:“很抱歉,我必须逮捕你归案,这里,徐州,你可以选择。你愿跟我走吗?”

  “我……我不能跟你走。”软玉观音挺了挺胸膛:“我有我的道路。”

  “你能走吗?”

  “能。”

  “我尊敬你。”妙手灵官欠身为礼,徐徐后退。八表人龙也向阴道举步,神色庄严。“顾捕头必须带一个主要的人返回徐州销差。”老英雄向阴道说:“对不起,老朽要带你走。”软玉观音正摇摇晃晃向前栽,她的一枚凤钗插入心坎。“去你娘的蛋!”阴道破口大骂:“你什么都带不走,你是什么东西?你的脏手用不着伸出来,你只是一个无聊的走狗!哼……”

  那一声哼哼得很怪,气似乎就在这一哼之中突然断绝。身形一晃,接着口一张,鲜血向八表人龙狂喷而出。八表人龙恰好横跨一步,才免了鲜血喷头的灾祸。所有的人都不见了,死一般的静。阴道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双目睁得大大地,口中鲜血仍在流。八表人龙伸手抹上阴道的眼皮,轻轻将挺直的身躯扶倒,与软玉观音并排摆平,把他们的手放在一起。“你们携手并肩走吧!”老人家喃喃地说:“多一个人,黄泉路上就不会寂寞。”天终于亮了,第一线曙光洒落在尸体上,尸体的脸上线条,有些痛苦,有些安详。但是,有什么分别呢?人毕竟早晚要走的,如何走又何必斤斤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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