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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一个粗野的绅士,一个毫无文味的文人,在大庭广众间旁若无人胡说八道,却没引起食客们的注意,似乎见怪不怪,平常得很不是新鲜事。

  “过来喝两杯,我作东。”铁金刚霍大魁敲敲酒壶:“徐沛的高粱,一锅头最有劲,大概你小子能喝半壶,他娘的,财嘛!多少发了一些,倒霉运也走了不少,现在马马虎虎像个人样而已。”

  “人无横财不富,马无野草不肥。你发财了,作个小东道也是应该的。”张秋山过来坐,店小二赶忙过来加餐具:“但愿我也有发财的命。”

  “要发财并不难,俗语说若要发,须在穷人头上括;你小子专向那些大官富豪打抽丰,怎能发得起来?”铁金刚嘲弄地说,替他斟酒:“看样子,你山东东平府的师爷差事丢掉了。”f

  “去他娘的!你走的第二年我就卷铺盖啦!东平府那位张青天大老爷,是我的同宗,对我这个宗侄小气得离了谱,我一气,扔饭碗逍遥去也。”

  “气色不错嘛!另有高就了,在那一角落?”

  “还没有着落,打算到苏州看看风色。昨天到,准备住几天压压惊。”

  “压惊?我明白了,从江北来?”铁金刚怪腔怪调问。

  “对。”

  “怎么一回事?谣言满天飞,不会是扬州闹瘟疫吧?”

  “差不多,比瘟疫更可怕。”

  “难怪,所有的牛鬼蛇神鸡飞狗走,你……”

  “差点儿进了书房(坐牢)。”张秋山摇头苦笑:“幸好见机得早,半夜溜回客店,偷取了行囊,跳城掉入城壕成了落汤鸡几乎冻死,一口气跑到乡下龟都不生蛋的地方避了两天,溜上一条船直放江南,所以我才在此地逍遥。”

  “到底……”

  “反正扬州城的牛鬼蛇神,目下是清洁溜溜,连头狐鼠也躲不住,甚至连常替官府做鹰犬的乾清帮,也换了头泄了底,连一个鬼也不见了。”

  “我是问三汊河的事。”

  “天知道。反正官兵会同行宫的什么御林军,铲平了一座什么塔湾村,鸡犬全不见了。据说有十几个受了重伤的人,其中有妇孺,全都秘密解往江宁去了。霍老兄,你的消息比任何人都灵通,有名的天知一半,你他娘的是有意考我吗?混球!”

  “哈哈!不是考你,是探你的口风。小子,你幸好跑得快,要是慢了那么一点点,就算你不上法场,也会被人剥皮抽筋。”

  “乾清帮?”

  “有他们一份,白龙是不是你抽了他的筋?”

  “对。”

  “张三是不是你?”

  “不是。”张秋山说谎神色丝毫不变。

  “他们咬定是你,指你唆使神偷调查扬州十大富豪。”

  “我也打算找他们。”张秋山眼中涌起肉食兽的光芒。

  “有一群侠义道混蛋也要找你。”铁金刚不住摇头。

  “谁主使的?”张秋山颇感意外。

  “长春公子,他说你刮了扬州仕绅不少金银,扬州几个化名豪绅被抄家,是你弄的鬼,他证实神偷是你的人。”

  “有人肯信?”

  “长春公子的话,比你的分量重一百倍。”

  “好,小意思,我要不杀他个血流成河,就是狗娘养的。可知道江南一枝春的下落?”

  “你不知道?”

  “知道还问你?我昨天傍晚才到。”

  “她就在长春公子身边。”

  “哦!怎么可能?”张秋山吃了一惊。

  “哈哈!小子,天下没有不可能的事,你别少见多怪。一个武林名门公子,一个美艳的江湖女英雄,走在一起有什么好奇怪的?江湖侠侣不是很响亮吗?”

  “我不指这意思……哦!他们过了江?”

  “比你早过三天。”

  “目下……”

  “老朋友嘛!消息不讲价码,无条件奉送。出朱方门,经过秀公亭,岔入左面的小径,前行里余,径右的雅致别墅叫三山园。

  “那就是长春庄主天风居士的好友──三山园主人呼风唤雨凌有光的纳福别墅,算是镇江无数名园之一。小子,你可别冒失地乱闯。”

  “我知道,乱闯会头破血流。来,三年不见,看我的酒量有否长进?干三大杯。”

  “小子,酒量不够,少喝些,免误生死大事,一杯够意思了,干!”

  ***

  茶楼酒馆,是传播风声的最好地方。

  张秋山与铁金刚,在酒楼公然用大嗓门嚷嚷,绝不会是少见识的冒失鬼犯下的错误。

  他当然不会是昨晚过江来的。

  上次在扬州,章春姑娘亲眼看到他同船抵埠,事实上他早已在扬州暗中活动多日,以各种不同的面目明查暗访,由神偷分散有心人的注意,他得其所哉。

  这次,他要主动吸引对方的注意。

  要引来大群蚂蚁,你必须先有一块糖,或者一块肉钓鱼,也必须先有饵。

  返店之后,他立即结账,提了大包裹走路。

  城南郊有不少小山,春日遍山锦绣,目下冰封大地,满目全是凋林与衰草,间或点缀着青松与毫无生气的丛竹,村落星罗棋布。

  在这一带只要肯花钱,找地方借宿租屋都十分方便。

  官道直通丹阳、金坛,是旅客众多的要道,严冬季节,道上不时有三五旅客赶路。

  大雪已止,道上积雪已无影踪,成了烂泥路。天宇中彤云密布,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呵气成冰,正蕴酿着第二场大风雪。

  他并不急于赶路,提着大包裹悠哉优哉信步南行,像在游山玩水。

  两三里,菊花山在望。

  路右一丛竹林内,踱出三个戴盆帽的皂衣公人,红带上有铁尺、铸链、捆绳。

  为首那人,则不佩尺而佩刀,一看便知是捕快,佩刀的是捕头,身材特别高大,相貌狰狞,小毛贼一见便会发抖。

  路左,也踱出三名捕快。

  他泰然前行,嬉皮笑脸往一字排开的人墙闯。

  “承蒙列队欢迎,深感光彩。”他笑吟吟地,斯斯文文地说,在捕头面前止步。

  “你就是张秋山?”捕头翻着怪眼问。

  “正是区区。怎么?姓张名秋山没犯法吧?没冲犯那一位皇帝的圣讳吧?嗯?”

  说的话,渐渐不斯文了。

  “你扬州的事犯了。”捕头厉声说。

  “放你娘的狗屁!”他大骂,一点也不斯文了:“扬州府县要捉拿的要犯很多,可是令在下深感怪异的是,淮扬老店的要捉拿疑犯中,有长春公子,有江南一枝春,可就是没有我张秋山,也没有姓葛的母女一家。

  “但我仍然有点害怕,因为我还没找到混饭的差事,算是无业流氓,所以偷偷溜之大吉,到现在还想不通,为何榜帖上无名。

  “你这混蛋门神,居然在这里诬指在下扬州的事犯了,你他娘的要不是神经病发作,就是吃错了药错认爹娘,呸!”

  镇江的属县是丹徒县,丹徒的名捕是门神冯昌隆,就是这位仁兄。在江湖朋友的心目中,这位门神不好招惹,惹了一定没有好日子过。

  这位捕头不但内外功已臻化境,而且心狠手辣消息灵通,整起人来不知轻重,动不动就把人打个半死,或者先弄成残废再讲理,黑道人士恨之切骨,白道朋友也不以为然,认为他做得太过火。

  张秋山这一顿臭骂,不啻泰山头上动土,老虎口中拔牙,挑衅的态度极为明显。

  门神冯昌隆快气炸啦!一拉马步双手上提,要动武了。

  公门人动武是绝对合法的。那年头,公门人揍伤人,从来没有赔偿的先例,谁被揍伤谁倒霉。

  所以,这是白道行业中,最受武朋友欢迎向往的行业,既可以揍人,又不必负责任。

  “贼王八!你……”门神的叫吼声震耳欲聋。

  “闭上你的乌嘴!”张秋山的嗓门更大,把包裹丢在一旁,掳袖持拳准备打架:“张某做了几年刑名师爷,你那些鬼门道大爷我都懂。你如果拿不出扬州的海捕公文,大爷要揍你个半死。

  “你也没有任何证据指控大爷是现行犯,大爷包裹中没带有违禁品,手无寸铁没有凶器,你能耍出什么把戏来?”

  “你叹口气,我门神也可以给你安上一个罪名……”

  “你试试看?最好不要试。”张秋山沉下脸:“大不了大爷把你们全宰了,再改个名同样在天下各地快活逍遥。混蛋!是谁指使你出头送死的?”

  “你这狗东西……”

  铁拳排空直入,速度不徐不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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