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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华如峰已看出孤老头是个非常人,他栽觔斗之事记得甚清楚。在左近,能以一条胳膊将他弄倒之人,少之又少,何况是个半死老头?所以他不时缠住四海狂客请益,老人家也不推辞,指点他练气之术,但一再警告他,练气仅为强身,万不得已方可用为自卫,而且绝不可在外张扬。

  四海狂客只说自己姓姜,严禁华氏父子将他隐居于华宅之事说出。华家平常以大伯呼之,外人皆没注意这老儿的来历,山居之民,向不过问外事,也懒得过问。

  当段氏拜见大伯之时,老人家心中一动,和昌龄商量了一夜;第二天,段氏在东厢由如峰相陪,由老人家以内力溶化青芝,让段氏服下。

  在尔后半月间,老人家囊中的奇药,大半让段氏服食了;除了做公公的昌龄之外,谁也弄不清内情。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四月初一日,段氏瓜熟蒂落,生下一个白胖胖,啼声清越的娃儿。

  转眼三年,昌龄在后园另建一座精舍,让四海狂客在内清养,每天他抱着小孙孙到精舍中盘桓。

  晃眼十年,段氏先后生下两男一女。大娃儿取名华芝,段氏打破惯例,征得公公和乃夫的同意,给娃娃取字逸云;是为了纪念曲靖途中,方逸君、伍云英夫妇仗义拔剑,救了他们的大恩,采用两人名中一字作为娃娃的小字。小小娃儿就有了小字,岂不可笑?

  并不可笑,一家子感恩戴德,平时还以云儿呼之,连本名都给省了,“芝”字只有在家谱中才可见到。

  逸云年已十一,长得一表非俗,父是美男,母是美女娃儿那还会错得了?十一岁的小娃娃壮得像条小牛犊,怪!他竟然十分文静,只是俏皮得紧。

  他也真怪,从四岁起,便紧缠在大伯身边,一老一小感情好得出奇,最后干脆搬到精舍中去住,与大伯做伴,他说在随大伯读书。四岁的娃儿读书?奇闻!但他确是知道不少大字,小嘴儿能说会道,大不简单。

  华如峰也是将近四十的人了,丝毫未老态,只是已没有早年的狂野了。每年,他都奉命入山去找一个脸如松风古月,白发银髯的老人,可是十六年来,没有丝毫音讯,每次都失望而归。

  逸云年满十六,这小子一不去学舍就读,显然他无意于功名;二不和邻村子弟舞刀弄枪,好勇斗狠没有他的份。在春耕秋收期间,他兴致勃勃和长工们下田,自承是个农家子弟,邻村的人都说他没出息,那么雄伟俊秀的小伙子,糟塌在田里多可惜?无不责难昌龄两老,如峰更是众矢之的,可是昌龄父子并不在乎这些。

  每年冬季来临,邻近子弟都结伴入山,猎兽射禽,各显威风,凡是年过十五的少年,非参加不可,不然绝抬不起头做人,到处受人鄙视。

  逸云去年第一次参加,他挟了一把小标枪,挂着一张小弓,随着大伙儿入山,受尽奚落和嘲笑;可是他运气好,竟然找到一条病山猪,大有三百斤,气息奄奄被他拖下山来。山猪浑身无伤只是浑身无力,光着火红的猪眼哼哈,不是病猪是啥?他自己也说是捡来的,运气好嘛!但百十年来,“捡”到病山猪的人从没听说过。

  今年隆冬又届,又是出猎的日子来临。

  这一带财势两绝,傲气凌人的一家,得算右侧百十丈那座大栅院,那是所谓“点苍甘家”,整个山窝子直抵洱海边,近千顷良田全是甘家所有,而令人敬畏的倒不是甘家是个大地主,而是甘家的江湖名望。

  云贵川三省,有一家声誉极隆,极有信誉的镖局,那就是设于昆明府的“鸿安镖局”,镖局的东主,就是点苍甘家的老大爷,金刀无敌甘棠。三省以及长江流域,提起甘家兄弟,莫不挑起大拇指说声“要得!”

  甘老爷兄弟俩,乃弟叫一剑双绝甘棣。甘棠一把紫金刀重有三十斤,舞动时风雷俱发。甘棣使用长剑,囊中连珠金镖和歹毒的青磷弹,沾着边也活不成了,故称双绝。

  甘老大爷这些年来,已少在江湖走动,镖局交由乃弟经营,自己在家纳福。在大理,甘老大爷一句话,比大理知府大人的皇令还更权威。

  他有两子一女,经常到昆明帮乃叔照料,有风险的红货,就由他们亲自出马,故而渐渐声名鹊起。但三兄妹以居家为多,镖局的名头极孚众望,和绿林朋友也有交情,用不着小伙子经常押镖嘛。

  大儿子年已二十四,叫飞刀甘龙,一手九口飞刀,百发百中,家传刀法也已炉火纯青。老二叫神枪甘虎,他也用刀,但是背上三枝标枪可飞掷三百步,中鹄贯石,易同反掌;也有二十二岁了。兄弟俩都成了家,可是仍是娃儿头。

  老三是个大闺女,叫美红线甘凤。武林朋友大多晚婚,以便扎好根基,十八岁的大姑娘嫁不嫁没人笑话。姑娘不时奔走江湖,人生得美,她跟乃叔学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故而眼高于顶。女孩子人生得美,更有超人造诣,那真叫危险,也许她拣一辈子也拣不到一个顺眼的好夫婿了。

  甘华两家,相距不到一里地,平时娃儿们玩在一块儿,甘龙兄弟俩俨然成为娃娃们的首领。成家以后,两人不但是年青人的首领,也是小娃娃们心目中的英雄,自然而然地也是小娃娃们的首领。

  点苍山住着纳西族,纳西族的姑娘不但美,而且野得很,比男子汉还能干;她们不像汉人,躲在闺房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弄得弱不禁风,成了一朵花,而是矫健婀娜的可人儿。所以这一带汉人的子女,久而久之也变了,女姓儿也经常出来见天日。

  甘凤自小就是个野丫头,拳脚了得,身手胜似男儿;她又长在武林世家,所以她不在乎,经常和两位哥哥领着这一带的子弟们捣蛋。

  逸云甚少在外撒野,玩是玩,玩得十分文静,人长得雄壮,举动却像大姑娘,从容不迫,谈吐不俗,没有其他孩子们粗野,人又俊美,未语先笑,凡事不逞强,所以在孩子们当中,显得像一群乌鸦中,站着一头凤凰。

  甘氏兄弟对逸云极有好感,就是讨厌他没有男儿气概,所以不时和他开个小玩笑,丢他下水或者搁在高枝上,让他锻炼魄力,但这都是出于善意的。

  甘凤这丫头,自小就对逸云好感,但也经常骂他没出息,有时使起小性儿,逸云准吃苦头。

  逸云从小到大,整整受四海狂客十六年熏陶,大智若愚,深藏不露,不但将老人家的旷世绝学融合贯通,也将老人家那玩世不恭的天性承受下来,任何事一笑了之,逆来顺受极有分寸。所以甘氏兄弟毫无奈何,甘凤小姐儿更是对他又爱又恼。

  日前大家都渐渐成年,外人对甘家认为他们高傲,但逸云却不作此想,仍和三兄妹保持着良好感情。甘凤对他,仍是爱和恼,并不是恨,有时温柔,有时疾言厉色。可是她无法改造逸云,逸云仍是那么没出息,姑娘真是爱之不愿,舍之不能。她比逸云长两岁,对小弟弟她又能怎样?

  这天,风和日丽,但寒气袭人,点苍山各峰之巅,积雪闪着耀目银光,远望大理城南的千寻塔,三塔巍峨,令人生出超然物我之慨。

  两家庄院之间,是一段平坦的山坡,矮树蔓草丛生,乃是附近子弟们抛刀弄枪之处。这时,附近十五岁以上的青年人,全往这儿集中,约有五十人之谱。在一棵大树下,甘龙兄弟在指手划脚指示如何进山,如何围猎,将各处路线一一指示,原则上决定五人为一组,自东向西沿溪直趋白玉峰下会师。整个点苍山,自南至北不过六十里,反正不往北面穷山恶水里走,以白玉峰为地头绝不会迷失,只消带一天干粮,用兽肉佐食,足可安度三天,第四天便可返家。

  甘凤拖住逸云在一旁静听。她一身红,外面披着狐裘,脸蛋晶莹如玉,一顶狐皮风帽直掩至颈旁,只露出一双秋水大眼,和瑶鼻樱唇。大红裤管下,是一双红色小蛮靴。可惜,天气冷,一袭狐裘掩住了她那一身玲珑曲线,不然准够瞧的,那是一盆火嘛!

  逸云是一身天蓝色棉裤褂,同色头巾包住一头黑漆发丝,眉长入鬓,大眼睛像午夜朗星,直鼻朱唇,脸蛋儿白里透红,要不是生得雄壮,简直就不像男人。

  他虽仅十六岁,但身高六尺,比姑娘还高出半个头;正嘴角含笑,定神听甘龙分派。

  甘龙兄弟同样生得英俊魁伟,英姿勃勃。只听甘龙说:“明儿一早入山,不带罗网,带硬家伙,强弓硬弩都成,听说由西面跑来了三条大猫,咱们点苍山容不下这种孽畜,非弄到它们不可,云弟。”他扭头向逸云说道:“你那小枪小弓可不能带上,这次可没病山猫给你捡啦!”

  众人一阵哗笑,逸云却笑嘻嘻地说道:“我带上双股叉……”

  “管烧火么?”有个少年轻狂地问,接着众人轰然大笑。

  “不许笑他!”凤姑娘杏眼一瞪。

  众少年一伸舌头,不敢笑了。甘龙又说道:“这次咱们得小心,等会儿由老二分组。记着,该带油筒火把,蘸毒疾矢,防身腰刀……”

  凤姑娘让他说,她一拉逸云衣角,迟出一旁,低声说道:“云弟,千万别带小刀小枪,你被人讪笑,我多难受嘛。”

  她贴身并立,幽香直沁逸云鼻端,真像大姐姐教训小弟弟。逸云仍在笑,他说:“我使不动嘛,重家伙带去何用?”

  “不管,拖你也得拖着走。我已经告诉二哥,把你分在我们这一组,我好照顾你。”

  “不,三姐,我这次要另走一路。”

  “哼!你疯啦!”她那春笋似的玉指儿,直点着他的额角,又说道:“尤其是山上来了大猫,你要另走?哼!哪怕把你背……拴上,也得教你和我走一路。”语中失言,她粉脸酡红。大姑娘要背大男人,那还象话?

  “大雪天,点苍山那来的大猫?三姐,别听人胡扯,危言耸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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