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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第八章 父子

  正月十六,一元复始,万象更新。琼芳哭也哭过了,笑也笑过了。此时她好似有所觉悟了,只提起裙摆,自在院子里摇曳闲晃。

  过去琼芳总觉得很怪,为何女人走路老像母鸡啄米,东张西望,现下换上了花裙,她总算也明白道理了。

  “呃。”花丛揪扯,勾住了裙摆,琼芳死命拖拉,裙子快落下地来了。她心头火起,喀啦一声,整株花木从中扯断,残花败柳便附在裙角上,如奖品般跟着主人走。不多时,又有玫瑰伸手拦道,一旁还有花草急于纠缠,好似都想偷摸她一把。琼芳无可奈何,只能提起裙摆,学起了莲步细碎。

  大摇大摆十几年,平日砍砍杀杀,无所不为,此时若要学人家游园惊梦,不免邯郸学步、力不从心。正辛苦摇晃间,不巧院中一人迎面走来,却是毒嘴阿秀。琼芳心下一惊,正想掉头逃跑,哪知阿秀却也魂飞天外,低下了头,见鬼似的发足奔逃。

  华山剑法有分教:“敌不动,我不动,敌动我先动”。眼看阿秀亡命而走,手捧大迭经书,定有见不得人之事。琼芳便又喝道:“哪里走!”将裙脚提至膝间,奋力一纵,便将他逮个正着。

  阿秀惨叫道:“疯婆子!放开我!”正挣扎间,忽然抬头一看,见到琼芳的俏脸,竟是咦了一声,小脸微见发红。琼芳见他目光呆滞,冷冷便道:“看什么?没见过漂亮女人么?”

  阿秀冷笑道:“漂亮女人?”嗨了一声,运起一口脓痰,正要朝地下吐去,突然间耳朵给人提了起来,不觉惨叫道:“你干什么?”琼芳不似娟儿那般好说话,谁惹恼了她,向来吃不完兜着走,淡然便道:“不是要吐痰吗?快啊,老娘等着看哪。”

  阿秀疼道:“不吐了,不吐了,快放开我。”琼芳松开了手,拍了拍他的脸颊,道:“你娘呢?去哪了?”阿秀嗨了一声,再次运起一口脓痰,正要吐出,耳上却又火辣起来。正要加力扭转,阿秀已是大惊大笑:“哈哈!大爷饶命!大爷饶命!我娘在后厨,一会儿要吃午饭啦。”

  琼芳皱眉道:“早饭不才用过,又要吃午饭啦?”阿秀摸着红耳朵,哼道:“那是你啊,一会儿有客人要来,人家可是空肚子的。”元宵夜后,京城百姓多半晚起,或睡至天色大明、或日上三竿,至于吃的是早饭午饭,谁也弄不明白。琼芳松开了手,道:“好啦,带我去找你娘。”

  阿秀低声道:“芳姨,你没地方去了么?干啥一直赖在我家啊?”这话敲中了琼芳的痛处,大喝道:“就冲着你这句话,老娘赖定了。”朝阿秀背后一推,大声道:“走!”

  琼芳最爱欺侮弱小,阿秀让她这么一推,不由哎呀一声,扑地倒了,大迭书本便落了下来。琼芳不慌不忙,左手提住小童衣领,右手上抄下拦,便将书本一一抄入手里,手段利落,正是崆峒嫡传的“飞云手”。她拿起书本一看,却是本三字经,颔首道:“看不出来,你还挺用功啊。”

  阿秀哼道:“现下才知道,不嫌晚了……”话还在口,耳朵又让人提了起来,忙陪笑道:“姊,快把书还我吧。”琼芳却不急着还,她捧起书本,细细察看,只见开头一本是“三字经”,望下察看,不觉愣住了:“又是三字经?”再看下一本,不由咦了一声:“还是三字经?”

  一连三本,全是三字经,翻了翻内页,尽为手抄,一刻一划,字迹端整,可纸页却泛黄了。翻到末页,却见到一处小玉宝章,正是“少林灵吾”。琼芳满心纳闷,道:“这是什么啊?”

  阿秀低声道:“这是手抄的三字经,全是我叔叔的珍藏。”琼芳茫然道:“你叔叔的珍藏?他干啥收藏三字经?”阿秀道:“他喜欢手抄的书,说读来别有滋味,芳姨,你家里可有么?我一本五文钱向你买。”琼芳上下打量阿秀几眼,颔首道:“当然有,十本够不够啊?”

  阿秀大喜道:“够了!够了!快带我去拿吧。”琼芳哈欠道:“不巧得紧,我送人了。”

  阿秀大惊道:“你送人了?送谁啦?快去偷回来啊!”琼芳淡淡地道:“我送孟夫子了。”

  “孟夫子?”阿秀皱眉迷惑,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突然大惊道:“等等!难道你……你也是……”琼芳淡然道:“还没猜到吗?告诉你吧,孟夫子的开山大弟子,便是老娘我。”

  眼见大师姐在此,阿秀自是瞠目骇然,久久吭不出气了。

  人之初、性本善。这孟夫子是京城的老招牌了,想他景泰年间辞官之后,便开始广招弟子。第一个收的学生便是琼芳,其后伍崇卿、伍崇华也先后拜入门下,直可说是桃李满天下。

  光阴荏苒,当年的小女孩成了少阁主,伍崇卿也长成一条大虫,现今却轮到阿秀受害了。尤其这孟夫子生平最最敬重顾嗣源,家里还收藏他的诗文。为了这份情由,对阿秀总是加倍严厉,每回抓到因头,总打得他一佛出世、二佛涅盘,似想送他上西天会外公了?

  时在辰牌,距行刑之刻不到两个时辰,便算八臂哪咤现身,八枝毛笔一起帮着抄书,怕也来不及了。阿秀泄气颓丧:“可恶啊,害我白白高兴一场,唉……”想起命悬人手,更感悲戚,低声便问:“芳姨,你……你以前让孟老头打过么?”

  琼芳淡淡地道:“那是数之不尽了。当年他还没这般老,抽起藤条是又快又准,若是改练起剑法,没准比傅师范还强些。”阿秀讶道:“谁是傅师范啊?”

  念及傅元影,便想到苏颖超,琼芳不由叹了口气,挥了挥手,便没应声了。

  阿秀低声又问:“芳姨,你挨打时会哭么?”琼芳傲然道:“哭?等下辈子吧,管他孟老头怎么打,我都当笑话看。”阿秀惊道:“当笑话看?真的假的?”

  琼芳把秀发一掠,淡然道:“告诉你吧。我每回挨手心之前,一定先自点‘珠玑’、‘悬殊’两穴。待得双手麻木后,无论孟夫子如何抽打,都似搔痒一样。”阿秀震惊道:“有这种事?”琼芳提起左掌,展示伤处,道:“瞧,这是我爷爷昨晚打的,他一共抽断了六根藤条,我都还笑着。若非你娘执意替我擦药,我还懒得理哪。”

  眼看琼芳皮开肉绽,却似没事人一般,阿秀大感震骇,忙道:“芳姨,您……您能把点穴功夫传给我吗?”琼芳淡然道:“这得瞧你的诚意了。”

  一听此言,阿秀立时趴到脚边,如孙儿随祖母,又似爱犬遇恩主,直把琼芳当成活佛供奉。琼芳自是俨然傲笑,至于是否真有这门点穴功夫,怕只有天知道了。

  一路来到了主屋,却听笑声不绝传来,琼芳停下脚来,只见花厅里坐了大批男女,自在那儿谈笑。琼芳招来了师弟,道:“阿秀,这些人是谁?”阿秀忙道:“回师姐的话,说话那个是大舅公,抖脚的是二舅公,那个女的是他女儿,叫做‘淑林’,那三个小的是她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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