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孙晓 > 英雄志21兵临城下 | 上页 下页


  说不出为什么。或许兄弟分别太久了,抑或看惯了生离死别,总之自己脑袋里想得全是晚间的行军、明日的回防,弟弟死了或活着,竟与自己没啥干系。

  先前的惊骇错愕,在这一刻全消退了,代之而起的,是为小弟骄傲的心情。

  两旁军官见他一脸木然,低声便问:“熊将军,咱们要抬走令弟了,可以么?”熊俊道:“抬吧。”众校尉行上前来,慢慢将熊杰的身子翻了过来,只见他紧闭双眼,头颈侧向一边,手中还握着半只花卷,尚未吃完。众校尉拿住了四肢,齐声道:“一、二……”

  正要将人抬起,却听一声哽咽,众人回头望去,只见背后的熊俊张大了嘴,右臂伸得老长,像是要叫醒自己的弟弟。

  一直到这最后一刻,熊俊才发觉一件事,弟弟真的不会动了。他再也不会哭,不会笑,不会起来和自己说话。他即将烧化成点点骨灰,永远也看不到了。

  熊俊哭了,尽管不想在人前掉泪,他还是呜呜地哭出了声。他张开双臂,想要去抱弟弟的尸体,却怎么也使不出气力。在虎大炽的帮忙下,总算从众兵卒手中接下了弟弟,最后一次抱住了他。虎大炽望着他们兄弟俩,只想说些话来安慰,可话到口边,自己却也哭出了声。

  正统朝创建以来,熊俊是第一批投效的江湖人物。为求剿灭怒匪,他煞费苦心,不只策动了一帮好友从军,还拉着小弟一齐报答国家。当然他也答应过老迈的爹娘,即使自己粉身碎骨,他也会让弟弟平安回家。可惜他食言了,他只能背起弟弟的骨灰,带他回家。

  熊俊把脸埋在弟弟的怀里,无声无息地哭着。一名军官怕他伤心过度,慢慢行上前来,轻声劝道:“熊将军……人死不能复生,你……你要节哀……”

  “滚开!”熊俊怒吼一声,振臂挥出,扫出了一股烈风,众人心下大惊,纷纷向后退开。

  熊俊背对着众人,慢慢擦干了泪水,低声道:“老虎,我弟弟……我弟弟是怎么死的?”

  虎大炽道:“让怒匪打死的。”熊俊须发俱张,奋力回首过来,厉声道:“胡说!”

  熊俊是沙场老将,谁都瞒不住他。弟弟的死因是背后中刀,他并非是身陷战场、明刀明枪交战而死,他是在大战后受人暗算而死,他死得很冤枉。

  眼见熊俊双目大睁,泪水尽在眼眶里滚动,众人忙低下头去,谁也不敢与他的目光相接。熊俊压抑哭声,一字一顿:“老虎,说……我弟弟是……是怎么死的?”虎大炽摇了摇头,道:“对不住,我不能说。”

  熊俊怒之极矣,揪住同袍,提起衣襟,厉声道:“为何不能说?”暴吼一出,众人耳中莫不嗡嗡作响。虎大炽闻风不动,轻声道:“因为你是个武人……奉令不能报私仇。”

  这话一说,满场将士尽低头,熊俊也被迫松开了手,一片寂静间,只听老友低声道:“武人者,国家之兵器,百姓之护卫。身为朝廷武官,你的刀剑归于国家。你绝不能公报私仇,否则你就……”熊俊泪流满面,哽咽道:“背叛了最初的约定。”

  两旁将士闻言恻然,却也无话可说。怒匪快意恩仇,行侠仗义,向来为一己之怒而杀人。正统军不同,他们是朝廷命官,生来就得听命行事。他们不能替自己出征,也不能为私怨下手。他们是国家的刀、百姓的剑,他们只能为国杀人,这就是身为武人的天命。

  黄昏将至,夕阳照入营内,熊俊垂下头去,成了一团蒙蒙隆隆的黑影。此时此刻,除了哭,他什么都不能做了。

  为国家、为百姓,莫说熊俊不能公报私仇,倘使有一天熊杰背叛了朝廷,熊俊虽是他的兄长,却也只能听命行事,下手杀害自己的亲弟弟。这是他自己选好的路子,谁也怨不得。

  为国为民、身不由己,熊俊神情微见呆滞,他慢慢摘下自己的头盔,俯首撞下,猛听“当”地一声金响,那头盔做得牢靠,分毫不损,主人却已头破血流。他毫不气馁,举头再撞,当当声响中,钢盔渐渐凹陷下去,额间鲜血却也飞洒而出。

  “熊将军!快别这样了!”众人急忙上前阻拦,熊俊却是置之不理,拉拉扯扯间。虎大炽猛地暴吼一声:“罢了,罢了,把人带出来。”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色都有迟疑。虎大炽举脚踢翻了矮几,厉声道:“怕什么?有事我来担!”

  一名校尉转身离帐,朝外头说了几句话,众兵卒立时带出了一人,交到熊俊面前。

  杀人凶手来了,饶那熊俊百战之身,乍见这人的面孔,也不禁傻住了。

  面前站了一名孩童,他身形瘦小,衣衫褴褛,约莫十岁上下,神态极为无助。虎大炽道:“老熊,令弟奉命救赈灾民,却不幸受这孩子刺杀而死,不过你要报仇前,我得提醒一声……”他顿了一顿,道:“这孩子的爹娘也被杀了。”

  面前的孩子父母双亡,乃是战后遗孤。熊俊胸口起伏,面上筋肉颤抖。虎大炽知道自己说动了他,低声又道:“令弟一心一意,只在乞求这孩子的原谅,直到断气时,他也不改初衷。”

  熊俊呆呆地道:“乞求他的原谅?”虎大炽道:“是。令弟直到死前,都在求他宽恕。”

  熊俊泪水流下,低声道:“那我们呢?我们这些人……谁来求我们的宽恕?”这话一出,众皆低头,竟无一人答得出话来。一名校尉大胆上前,附耳道:“熊将军,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何况人死不能复生,你且节哀,让大都督处置这孩子……”

  熊俊怒道:“滚!”把手一挥,震开那名校尉,随即行到那孩童面前,静静地道:“小兄弟,我不要听别人说,我要你自己说……”手指熊杰的尸身,一字一顿:“这人是不是你杀的?”

  那小孩本有些胆怯,低头半晌,突然放声大喊:“对!是我杀了他!你想怎么样?”

  熊俊仰起头来,竭力压抑泪水,过得半晌,方才嘶哑地道:“跟我说,你为何想杀他?”

  那小孩仰头大叫:“我为何不杀他!”全场将士为之震动,熊俊也愣住了,他张大了嘴、呆了半晌,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为国为民、挥别父母,来到这遥远不知名的异乡,吃尽了千辛万苦,谁知最后成了这鬼模样?

  熊俊笑了好一阵子,总算垂下脸来,手指担架上的尸身,道:“小弟弟,你可知他是谁?”那孩子大声道:“我管他是谁!你们全都长得一个样!”熊俊泪水夺眶而出,哽咽道:“他是我弟弟。”反手一抽,从熊杰的尸体上拔出凶刀,朝那孩子喉间划过。

  虎大炽闭上了眼,旁观众人也把头转了开来。却于此时,一只铁手半空探来,握住熊俊的手,稍一发力,便将他的钢刀夺了下来。

  “大都督!”众将又惊又喜,齐声呐喊。但见背后立了一条铁塔似的大汉,国字脸上满布风霜,来人正是“龙手大都督”、“天山传人”伍定远。他那只铁手宛似巨钳,稍稍挟制了熊俊,便让他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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