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孙晓 > 英雄志19王者之上 | 上页 下页
七八


  伍崇卿武功之高,身手之快,已然震慑了全场。众酒保魂飞天外,便都缩到了柜台里,在那儿偷看。伍崇卿却也没下手杀人,他笑了一笑,手臂微拾,袖剑便如虎爪般缩了回去,听他道:“认出我了么?哀宗?”

  听得“哀宗”二宇,苏颖超“啊”了一声,已是张大了眼,颤声道:“是你……”说着缓缓从怀里取出一张戏票,手掌不住颤抖。伍崇卿伸手接过,颔首道:“没错,这票是我给你的,不必怀疑。”他满满斟上了两大碗酒,推到了苏颖超面前,道:“喝吧。一个月没见了。”

  苏颖超神色恍惚,缓缓地举起酒碗,伍崇卿却甚爽快,迳自提起酒碗,仰首而尽。

  咕嘟嘟……咕嘟嘟……苏伍二人对面饮酒,谁也没说话。卢云一旁看着两人的举止,心里自也暗暗留神,自知他俩过去定有什么过节,只不知为了何事,这伍崇卿居然又找上门来了。他稍稍忖量,有心把事情瞧个明白,便只安坐不动,不急于上前相认。

  一片寂静中,苏伍二人谁都没说话。良久良久,砰地一声,伍崇卿放落了酒碗,率先道:“颖超兄,你恨我么?”苏颖超伸手抚面,低声道:“我为何要恨你?”伍崇卿微笑道:“你若没遇上我,便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苏颖超目望窗外夜景,轻轻叹了口气,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的,我即使不输给你,早晚也会输给别人。这我是知道的。”说着替自己斟满了酒,神色略显落寞。

  一个人若是输到底之后,反而什么都放开了。伍崇卿听出他的自暴自弃,便只笑道:“如此听来,你也算有几分自知之明了。”

  对方言语极为难听,苏颖超却也不想反驳了。他仍旧望着窗外,笑了笑,淡淡地道:“别说这些了。阁下约我来此,定有什么事吧?”伍崇卿见他爽快,便也不客气了,迳道:“我想向你借一样东西。”苏颖超哦了一声,便朝崇卿斜了一眼,道:“你要借东西?借了以后会还么?”五祟卿摇了摇头,坦然道:“当然不还。”

  不告而借是谓“偷”,借而不还是谓“抢”,听得伍崇卿有意公然行抢,卢云不由暗暗叹息,不知伍定远捕头出身,怎么把儿子教成这鬼模样?那苏颖超倒是落落大方,只微微一笑,道:“阁下说话倒也坦白。只是在下的家当全放在国丈府里,阁下若是要借,今夜来访时何不早些‘开口’,又何必大费周章的约我出来?”

  都说抢不如偷、偷不如骗,苏颖超言语含蓄,却是在问对方何不早些下手偷窃,不也省事许多?伍崇卿听他拐弯来问,却是有话直说了:“你错了。我今夜过去国丈府,本就是去偷东西的。只是后来潜伏窗下时,不巧听到你和你师叔的对答,这才改变了心意。”

  苏颖超微笑道:“看不出来阁下这般梁上君子,还会被我师叔感召哪?”伍崇卿听他满口讥讽,却也无所谓,迳自道:“你想多了。小弟这个人从不受教。你师叔本领再大一百倍,我也懒得听他一句。”苏颖超提起酒碗,微笑道:“我师叔确实唠叨,阁下倒也明白得紧。只下过你又为何改变主意了?可是觉得当街抢劫舒服些?”

  “苏君……小弟之所以改变心意……”伍崇卿神色庄严,道:“是因为我听到你的哭声。”

  咚地一声,酒碗放落下来,苏颖超原本笑容满面,却慢慢握紧了双拳,跟着牙关微咬,最后慢慢吊起眼来,斜觑着对座的强敌,那是个极其忿恚的容情。

  伍崇卿并无分毫在乎,他打量着苏颖超,忽道:“苏君,我该拿面镜子给你。让你瞧瞧你现下的模样。”苏颖超听他似讥讽、非讥讽,饶他素以言语轻快闻名,此际也只能胸口剧烈起伏,难以答腔。过得半晌,方才道:“你……你想讥讽什么?”

  伍崇卿淡淡地道:“没什么,只是觉得苏君的样子变了很多,所以想给你一面镜子,让你看看自己的模样。”古人以古为镜,听得伍崇卿话外有话,苏颖超笑了笑,道:“我变了很多么?”伍崇卿颔首道:“没错,你以前绝不是这个模样。”苏颖超目望窗外,轻轻叹了口气,道:“那照阁下说来,我以前该是什么模样?”

  伍崇卿道:“你以前高高在上,一脸的开朗轻快,全身上下嗅不到半点阴邪,你晓得似这样的人,我都怎么称呼他?”他瞧了瞧苏颖超,道:“王者,我管你们这些人叫王者。”

  高高在上的王者,所向披靡。过去的苏颖超确有这样的光芒,他深深吸了口气,道:“那现下呢?”伍崇卿道:“你现下活像一只小蚂蚁,大半时候都在地下爬,怕这个踩,怕那个压,狗都可以欺侮你。”

  听得对方口出不逊,苏颖超居然没有反击,只轻轻说道:“如此听来,我已经是个弱者了。”

  伍崇卿目光霸气,自在他脸上转了转,微笑道:“你是很弱没错,不过你还不算弱者。”苏颖超听他说起话来刺耳之极,便闭上了眼,静声道:“那我算是什么?连弱者也不配?”

  伍崇卿微微一笑,道:“别动气。我之所以说你弱,是因为你的武功真是很差。可我说你并非弱者,却是因为弱者只会哭、只会叫、只会跪地求饶,你却不同,你一直奋力挣扎。”他静默下来,道:“颖超兄,实话一句送给你。在小弟眼里看来,你配得上‘勇者’二字。”

  苏颖超一脸愕然,看伍崇卿整整羞辱了自己一整夜,如今前倨后恭,却是有何图谋?伍崇卿看出他的错愕,便笑了笑,道:“苏君,小弟是个说实话的人。你的功夫在我看来,是属于花拳绣腿的一种,你真的要小心,江湖上许多人都急着打垮你,这些人都不会超过三十岁。不过我还是可以告诉你,这些家伙没一个有你的胆,你敢站在孤峰顶上,双手撑开,任凭风吹雨打,下头每个人都等着你掉下来,等着看你闹笑话。可你就敢站在天上……”他提起酒碗,仰手致意:“单凭这份无双胆识,小弟便得敬重你。”

  十六岁就敢接下师父的衣钵,看起来风风光光的苏颖超,从此独自一人跌跌撞撞的爬在地下,华山派的苏颖超,他确实是个非常非常有种的人。刹那问,苏颖超垂下头去,避开了伍崇卿的目光,卢云远远看去,却见“三达传人”的眼眶已经湿红了。

  苏颖超掉泪了,伍崇卿却也没有再加羞辱,他推开了窗扉,让寒风冷雪吹了进来。他慢慢亮出了袖剑,自在烛火上反覆烤着,又道:“颖超兄,坦白跟你说,小弟也是个孤独的人。不晓得为何缘故,我就是和这整个世间格格不入,你晓得,在我眼中看到的人世间,是既残忍、复虚矫、更且卑鄙冷血无情之至。所以我从十四岁上起,便发愿不再与天下任一人结交,也不愿再帮助任何人。可我今日愿意破个例……”说到此处,眼中透出难得的热火,沉声道:“苏颖超,让我帮你一次!”

  苏颖超沉默了,看得出来,他并不想领情。伍崇卿晓得他的心事,便道:“我知道你是个傲性的,所以我也不会真怎么帮你,我只是要引荐你一条练功的捷径。”说着也不催促,只管在那烧烤袖剑玩儿。过得良久,苏颖超慢慢抬起眼来,道:“什么捷径?”

  伍崇卿凝视着烛火,道:“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我自己也去过那儿,在那儿,我觉得自己长大很多,也因此练就了今日的武功。小弟在想,倘使我能带你过去瞧瞧,也许你可以有所长进。”听得世上有此神秘地方,不只苏颖超为之一动,连卢云也颇为好奇,不知这处所却在何方,居然如此合适练武?苏颖超低下头去,默然良久,他慢慢把目光转向窗外,道:“说吧,那地方在哪儿?”

  “地狱。”伍崇卿静静地回答,神态肃穆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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