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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卢云的意思很明白了。这个北京无论多么繁华热闹,他都不会留了,因为他已经找不到他要的东西了。

  卢云已经表明了心迹。胡媚儿自知不能再劝,她低下头去,双手拿着信封,却也不知该说什么。卢云来到面担旁,忽道:“临行前最后一事,可以向您打听一个人么?”胡媚儿急忙抬起头来,喜道:“可以!可以!不管你要问谁都行!便顾小姐的事也行!”

  卢云眼眶微微一红,自从碗柜里取出了干布,静静擦拭着竹担。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缓下手来,轻声道:“胡姑娘……还记得那个孩子么?”

  那个孩子……那年王朝复辟,天下大乱,卢云千里奔波,最后在怒苍山顶割袍断义,白水瀑畔生死决战,一切全是为了那个无父无母的孩子,阿秀。

  为了阿秀,卢云舍下了顶戴功名,抛开故友情人,就此毁去了自己的一生。今时今地,离开北京前的最后一点心愿,就盼知道阿秀好不好,是否已经长成了一个好孩子。一时之间,卢云泪水盈眶,喉头竟然哽咽了。胡媚儿也紧泯下唇,想来心中必也百感交集。

  两人默默相望,一时全都无话了。良久良久,胡媚儿忽地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卢云,你走吧……永远永远别再回来了。”

  卢云霍地抬起头来,道:“胡姑娘,我……我说得是神秀啊!这还是你给他起得名儿,你难道忘了么?”胡媚儿微微叹气,道:“我没忘,不过你务必忘了他。”

  卢云讶道:“为什么?”

  胡媚儿笑了笑,她低头捡着拂尘里的钢刺儿,像是想说什么,却又懒得说。半晌过后,她轻轻叹了口气,将拂尘仍到了地下,缓缓起身,猛然间,听她凄厉尖叫:“卢云!”

  “你给我滚出北京!”胡媚儿将信封望地一砸,狠狠冲向了卢云,厉声道:“你!你!卢云啊卢云!这天下不管是什么人,只要给你沾上了……”她使劲抓住卢云的肩膀,用力摇了摇:“谁能有好下场啊?”

  卢云愣住了,忍不住向后倒退一步。胡媚儿就手一抓,拿起了伍定远的喜帖去打卢云,尖叫道:“你滚,少来招惹阿秀!滚!滚!滚出北京城,要神气!要清高!滚你姥姥家要去!你既然什么都不要,那你还来问阿秀做什么?正统皇帝是什么人,人家九五至尊,你敢跟他指东道西,滚你妈的!似你这种人……无耻……无耻……”

  卢云一辈子给人损得多了,或迂腐,或顽劣,却没给人骂过“无耻”二字。他慢慢嘴角微斜,望着胡媚儿,眼中带着几分骇然。胡媚儿满心悲愤,她骂得全身颤抖,眼见卢云只是怔怔不动,霎时喘息坐下,道:“你堂堂一个状元爷,这辈子弄到这个田地……是因为世上的人都在哄你,从没人跟你说过真话,卢云……卢云……你晓得你自己有多么可怜么……”

  听得可怜二字加身,卢云咬住牙龈,浑身发抖,像是要说他并不可怜。胡媚儿微笑道:“卢云,真的,别再自以为是了,你自己想吧……你哪里不如杨肃观?”

  她见卢云迟迟无言,登即将那“灵吾玄志”的官缄取起,奋力抛到卢云身上,尖叫道:“你说啊!你自己说啊!做个顾家男人,你想养活妻小,你要有什么?说啊!”她见卢云不答,便冲到了面担旁,捞了一把东西出来,尖叫道:“钱啊!卢云!”

  铜子儿飞了出来,全是琼芳傍晚收来的卖面资,一时恶狠狠地砸到卢老板头上。胡媚儿厉声道:“钱钱钱!贫贱夫妻百事哀……你没钱还谈什么情,说什么爱!猪狗不如的东西,你还想来招惹阿秀,抱女人、生小孩!臭穷酸!趁早阉了自己做太监吧,别糟蹋姑娘的身子!”

  没钱就是奴才,有钱便是天才。当啷声响中,百来个铜钱打得卢云一脸狼狈,全身家当满地乱滚,更衬得穷叮响。只是卢云不曾闪避,任凭铜钱砸上脸来,他也不言不动。那双凤眼一样睁着,黑夜里瞧来,当真晶莹光华,宛如天上星辰、无价之宝。

  胡媚儿给他盯着,一时气略馁了,她低头咬牙:“好……你为人正派,眼里容不下一粒沙,所以一辈子挣不到钱,这些我都可以饶你……可我想问你一句……”

  她霍地抬起头来,厉声道:“卢云!你专情么?”

  卢云眨了眨眼,心里有些不解。想他自遇顾倩兮以来,虽然情场屡有机缘,却不曾改变初衷。足见此人极为固执,决定了什么,便是什么,无论温柔如公主、活泼似琼芳,谁也无法改变他分毫。

  胡媚儿见他迟迟不语,登时冷冷地道:“卢云,你应该很得意啊,怎么不说话了呢?似你这般自命清高的人,心里定是想着,哼,我这人最疼老婆、不偷不沾,乃是顶天立地的好汉!是不是啊?”卢云虽没点头,却也没摇头,猛听胡媚儿哈哈大笑,戟指痛骂:“我呸你妈的!姓卢的,你以为自己专情么?放屁!比起杨肃观!你给他提鞋儿都不配!”

  卢云给骂得狗血淋头,不由吃了一惊。胡媚儿飞奔上前,吼道:“你以为我在胡诌么?卢云!你自己好生去想,人家杨肃观就算捻花惹草,与小妾情妇幽会偷欢,人家爱的至多是一个情妇、两个姘头,他哪里比得上你啊……”说到恨处,忍不住一拳望卢云身上挥去,凄厉惨叫:“卢云啊卢云!你爱得是那成千上万的天下人啊!谁又比得上你啊!”

  卢云张大了嘴,陡地坐倒在地,再也说不出话来。胡媚儿用力拍打卢云的肩头,悲声道:“王八蛋!你自己想!你这人用情再专,可给那帮路人一分,你还有多少留下来?猪狗不如的死王八蛋!你说啊!自己说啊?”

  卢云呆呆听着,忽然间急急转过身去,惶惶茫茫,到处去捡铜板,心里只一个念头,他要赶紧捡起铜板,一股脑儿从柳家大宅脱逃,再也不要回来了。胡媚儿晓得自己刺伤了他,可越是如此,越得撒泼,当即上前飞踢,将地下铜子儿一脚踢散,厉声道:“姓卢的!你到底有什么呢?讲钱势,你没有,谈情爱,你也没有,卢云啊,我的卢云……”

  卢云双手捧着铜板,嘴角微微苦笑,泪水终于扑飕飕地落了下来。胡媚儿也缓下手来,她目光怜悯,轻轻说道:“可怜你是全天下最好最好的好人,可你啊……”

  她趴到了卢云身上,痛心道:“却从来不是一个好男人。”

  没了是非对错,忘了何去何从,坏男人跪倒在地,双手捧着铜板,泪水终于扑飕飕地落了下来。一个照拂不了自己的人,如何能照拂别人?俗根未净、心有窒碍的卢大人,他拿回了“亲逝友散仁义尽”,在这江湖里彻底溃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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