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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巩志心下狂怒,嘴里却也不好发作,只得忍手不动,又听这太监笑道:“别误会!别误会!定远爵爷要借兵,咱家求爷爷告奶奶,也要全力担保。伍大都督要调粮,咱家脱裤子搜口袋,也得给您张罗办好,可大都督啊……”他凑过头来,自在伍定远身边挨挨擦擦,苦叹道:“可要有人来借您的脑袋,那该怎么办啊?”

  总管大人话外有话,众将自是微微一凛,房总管深深叹了口气,又道:“临徽德庆、临徽德庆,这‘勤王军’的四大王啊,打一开始便和你们‘正统军’犯冲,天天嚷东喊西,要不说伍定远吃闲饭,要不说伍定远混食粮,还说‘老伍’和‘秦魔’串通好了,假打仗真富贵,唉……咱家真不敢听了……”朝廷里除了“临徽德庆”四位真小人,还有个厉害阴沉的“唐王爷”,想起那件“百寿甲”,巩志脸色一变,自知房总管又要扯都督下水,忙咳了一声,道:“房总管,你若愿意借兵,那便爽快些,请别提这些无关紧要的事儿。”

  “无关紧要?”房总管眨了眨眼,笑道:“都督啊,听听你这参谋说得是什么话?天子之位,岂同小可?咱家这里奉劝一句,咱们再不合力将四王扳倒,等那载允登基之后,诸位下场如何……嘿嘿,自己想吧。”

  此言一出,众将面色大变,连巩志也是吞了口唾沫,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徽王之子,姓朱名载允,此子才能如何,品行如何,没什么人关心,要紧的是这孩子有四位叔伯合力公推,支持他竟逐东宫大位,将来真让这孩子坐上帝位,正统军退此一步,即无死所。眼见巩志等人噤若寒蝉,房总管微笑道:“都督,天下事可大可小,那熊俊虽说在荆州专擅狂妄,殴打百姓,可好歹是为国为民,哪比得上人家‘勤王军’吃喝嫖赌,杀人放火呢?可想想也真奇怪,一样是犯军法,为何御史大人们目光如炬,却专门盯上你家的熊宝宝,却对四大王的爱将们视而不见呢?”

  众参谋内心一沉,已知“勤王军”找上了都察院的御史大夫,执意与大都督为难。众人将目光转向了“百寿甲”,已知上司并无退路,他若不向“徽王爷”低头,便得请“唐王爷”出手支援。

  房总管嘻嘻一笑,做了个砍头手势,叉道:“大都督,火烧眉毛了,人家吃完了熊宝宝,下面就是玩伍老爹的命了,可怜诸位逃得过眼前,逃不了以后,都督啊……您该怎么办吆?”

  为了军资粮饷之事,正统军上下多与四王不睦,现下人家窥觑东宫大位,自然把伍定远当作眼中钉,竟是要先下手为强。众人越听越闷,陡听高炯狂怒咆哮,吼道:“放你妈屁!老虎不发威,真当我们是病猫么?房总管,明白告诉你一句!什么唐王爷、徽王爷,咱们全不希罕!我现下就去找夫人!请她直接面见皇上,看谁还敢动咱们大都督一根寒毛?”

  想到了艳婷,众将全都欢呼起来了。都督夫人非但艳冠群芳,权势手段更是一流,真要让她出手,管那御史台、都察院,全天下的皇亲国戚都要靠边站。岑焱拍手道:“正是如此!夫人一出手,便知有没有!只消她动动小指头儿,都察院那帮御史全都要给咱们买通……”话声未毕,巩志大怒道:“大胆!你们要大都督做‘江充’么?”

  玩法弄权的老祖宗,世称“江充”。此言一出,众将都是愣住了,却听房总管哈哈大笑:“巩志啊巩志,做江充又如何啊?总强得过任人欺凌做死人吧?巩志,你别老是说教,说个办法出来啊!”

  众将闻得此言,口中虽不敢称是,心中却是大呼痛快。眼见巩志难以为继,房总管登时笑了笑,悠悠又道:“都督啊,不是我教唆你的属下,实在是可怜他们啊。你看看,在都察院眼中,熊俊只是个小小游击官,死不足惜。可咱家打听过了,这小孩固然性格刚辟,可战场上却是身先士卒。为了这场大战,这熊宝宝至今不敢娶亲,以免留下孤儿寡妇……”他低下头去,叹道:“可怜啊,白白辛苦一场,到头来却是刑场一刀……唉,一个人投错了胎,那还有得救,可要跟错了老板,那可是万劫不复啰……”

  “大都督!”众将咬牙切齿,一个个红了眼眶,全都跪了下来,巩志不愿多言,只避到了一旁。一片寂静间,听得伍定远低低叹了口气,轻声道:“够了。”

  大都督说话,啪地一声大响,众将官全数端正身形,等侯都督吩咐。房总管则是成竹在胸,只在一旁笑眯眯地瞧望。

  伍定远霍地起身,他行到山门殿口,倚在门旁,只在眺望广场里的人山灯海。

  从高高的殿阶望下眺望,山门殿对面便是天王殿,之间相隔一处开阔广场,一座又一座灯棚,布置了无数应景纱灯,远远望来,宛如一片灿烂灯海。再看广场正中锣鼓喧天,跑旱船、踩高闲、跳秧歌……更衬得元宵庆喜的好气象。

  伍定远怔怔瞧望太平人间,忽道:“巩志……咱们多久没来灯会了?”巩志躬身道:“上回来是正统八年,今儿是十一年。咱们有三年没来了。”

  众将上回过来灯会,乃是正统八年丙子,生肖尚鼠,转看今朝,却已是正统十一年已卯属兔。

  伍定远眯起了眼,道:“难怪了,上回来还是些老鼠偷油灯,现下可都是兔儿捣药了。”

  众将转看广场,果见棚架里大小花灯皆做兔形。一只只发着红黄绿光,或捣药、或蹦跳,围绕着嫦娥仙子,望来天真可喜。可当此肃杀之时,却没人笑得出来。

  伍定远眺望着人山灯海,只想找出妻小的身影,奈何百官眷属齐来贺岁,广场里人来人往,密密麻麻,纵使目光敏锐如他,却也瞧不到人。

  看得出来,定远累了。他昨晚彻夜未眠,离家时天没亮,根本没时光与老婆小孩说话,好容易熬到了傍晚,正想来个合家赏灯度元宵,结果又冒出个抢匪王一通,硬生生把他卡在这里,白白流了场泪。现下又为了朝廷的事伤神,直不知何时方得暇!

  相较起来,打仗容易多了,与秦仲海痛痛快快地打一场,什么都不必想……

  眼见伍定远始终默默无语,房总管叹道:“大都督啊,论起朝中实力,您固然是谁也不怕,可现下争得是帝位啊!您一味挨打不还手,小心粉身碎骨。”说着便将一应物事交给了岑焱,道:“能说的,咱家全说了。这儿是咱家的侍卫军令牌,还有唐王爷给您备的礼,一切全看您怎么说了。”房总管言迄告辞,这回却把东西留了下来,但见军刀、蛛甲、令牌全收在包袱里,大都督却还是无言以对,既未称谢,也不送行,好似成了神像。

  高炯心里担忧,忙道:“大都督,您……您怎么说?”伍定远默默眺望远方广场,轻声道:“别问我,我不知道。”众将讶道:“不……不知道?”伍定远仰望天边明月,忽地笑了笑,说道:“我应该活不久了。”

  众将咦了一声,莫不悚然而惊。大都督却不多言,霎时袍袖一拂,迳自转身离殿。巩志大声喊道:“正统军!护卫大都督!”

  首席军师喊话,便听“啪啪”两声,燕烽、高炯二人军靴重重踏地,肃然转向。其余参谋无须号令,也已各站其位,但见巩志在左、燕烽在右,高炯上前、岑焱随后,诸人军纪俨然,一同簇拥大都督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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