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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卢云笑道:“左总兵,诸葛孔明自有他的真才实学,可是他与周郎两人向无仇怨,不知孔明何以远胜周郎?”

  左从义冷笑道:“便是三岁小孩,也知道孔明三气周公谨,赤壁借东风大破曹操。你连这种事都没听过,也敢当别人府中的幕宾?岂不笑掉人家大牙了!”

  左从义是四川人,生平最爱孔明,又加肚量略嫌不广,虽然为人正直,但却颇爱计较一些小事。这时他存心要让卢云下不了台,言语甚是尖利。

  哪知卢云只笑了笑,也不生气,道:“大人这些事,想必是听说书先生说的了。”

  左从义不常读书,这时脸上一红,支支吾吾地道:“说书先生说的难道有错?小子你不要信口开河!”

  卢云微笑道:“适才听总兵所言,孔明有八阵图,可以退陆逊百万军,可是有此事?”

  左从义大声道:“当然有!不然大家怎么会传诵多年?”

  卢云微微一笑,道:“倘若此事是真,却不知蜀汉又是为何亡国了?当年若是孔明摆了一个八阵图在汉中,钟会、邓艾又何能偷袭成都?倒要请教左总兵。”

  左从义瞠目结舌,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卢云又道:“世人都说孔明在赤壁一役中,大有功绩,甚且盖过周郎。此论未免太过,恐是小说家言,不足以信。否则以宋代大文豪苏适之能,岂会在他的‘念奴娇’中忘却了孔明之功,独独提周瑜一人事迹?”

  说罢,随口捡了几句苏东坡的“念奴娇”,吟道:“遥想公谨当年……雄姿英发,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这番话只听的众人纷纷点头,顾嗣源微笑颌首。

  卢云又道:“孔明与周郎各有所能,谁也盖不了谁。左总兵独爱孔明,并无不可。但总兵身居高位,言语洞见观瞻,岂可道听途说?若被有心人听见,只怕会背后讪讥吧!”

  左从义见他见识深刻,暗道:“他妈的,区区一个小鬼也有这种能耐,顾大人看来真能用人,难怪皇上要钦定他为兵部尚书。”但这话不便当面说,只得道:“小兄弟见闻广博,我这番受益不浅。”

  顾嗣源见卢云替他大大的露脸,心中甚是得意。身边几名随身侍卫,见卢云居然教堂堂总兵大人心服口服,也感诧异。

  众人在江夏停留一夜,次日便起程返回扬州。这时闲来无事,众人便改走水路回乡。

  水上行舟,减去了不少劳苦。一夜月白风清,卢云思念故乡,忽地难以入眠,便走出舱外。时值深秋,夜风吹来甚是凉爽,卢云抬头看天,只见一轮明月高挂,远处天边繁星闪动,不禁胸怀大畅,正想坐在甲板上赏景,忽见顾嗣源独坐船头。卢云深怕打扰,急忙进舱相避。

  却听顾嗣源叫道:“船头风景极佳,你来陪陪我。”

  卢云心道:“还是给顾伯伯瞧见了。”只得走了过去,垂手躬身,自站顾嗣源身后。

  四下宁静一片,只闻哗哗轻响,江水轻轻拍打船身。良久良久,顾嗣源都是一动不动,卢云正想说话,忽听顾嗣源一叹,仰天吟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卢云读书甚广,自知顾嗣源念的是曹操的“短歌行”,只不知他为何苦叹,当下留上了神。

  顾嗣源缓缓转头,看向卢云,道:“你年纪虽轻,学问却颇渊博,可知曹操作这词的心境么?”

  卢云道:“据说孟德以这首‘短歌行’,向天下群贤表白自己只有效周公之心,而无谋篡之意。”

  顾嗣源点了点头道:“是啊!当今朝中,也不知多少大臣想学那周公。人人自比贤能,可那忠奸却有谁知啊!”

  卢云听出他话中蕴有深意,一时只连连点头,不敢多问。

  顾嗣源看着江中月影,道:“我顾嗣源一生功名,早年点过状元,官至侍郎,算来富贵荣华,已无遗憾。可其实夤夜自思,总觉有个心愿未了,唉……”

  卢云见他言词中颇多喟然,不知何事忧伤?便问道:“不知大人有何心愿?”

  顾嗣源凝视江水,叹道:“我一生无子承接香火,只有爱女一人。本想到了晚年,心也淡了,但谁知这半年来,我……我常在想,有个儿子,该有多好?”说着转头望向卢云,眼眶竟有些湿润。

  卢云心下一凛,颤声道:“大人……大人的意思是……”

  顾嗣源轻轻抚摸卢云的头顶,叹道:“云儿啊,我……我若有个似你般才学的儿子,此生虽死无憾了……”

  卢云“啊”地一声,这才明白顾嗣源有意收自己为义子。倘如自己移宗换姓,他日名声远扬,金榜题名,莫不指日可待。卢云感激无比,大声道:“卢云出身贫困,飘泊四方,难得遇上如大人一般的慈祥长者,实乃小人终生之福。”当即双膝跪倒,向顾嗣源拜了下去。

  顾嗣源大喜道:“孩子,你……你……愿意认我为父么?”想起日后能有卢云这般聪明伶俐的儿子相伴,心中万般喜悦,眼眶忍不住红了。

  卢云跪倒在地,低声道:“卢云孤苦无依,流落江南,尽管身无长物,但念及父母养育之恩,卢云一日不敢或忘祖先之名。”

  顾嗣源本以为他已要拜自己为父,此时又听他如此说话,不禁一愣,道:“你……你这句话是……”

  顾嗣源正自猜想不透,忽见卢云向自己拜了下去,道:“蒙大人见重厚爱,但卢云至死不敢移姓,求大人原谅。”口气虽软,神态虽恭,但言辞斩钉截铁,竟是回绝了顾嗣源的一番好意。

  顾嗣源一听之下,全身凉了半截,万万想不到这卢云竟会推却自己这番心意。他既感伤心,复又失望,忍不住轻叹一声,自转过头,呆呆望着大江,良久不语。

  卢云跪在地下,见他神色凝重,忙道:“小人言语有失,罪该万死,还请老爷重重责罚!”

  顾嗣源微微一叹,摇了摇头,伸手扶起卢云,叹道:“好孩子,快别这么说了,起来说话吧。”他看着卢云英挺的脸庞,替他理了一下衣襟,神态竟是爱怜无限,轻声道:“好孩子,看你这么有骨气,顾伯伯也很高兴。”只是想起自己终身注定无子,不由得流下泪来。

  卢云本以为顾嗣源只是一时兴起,这才起意收自己为子,待见他脸上老泪纵横,不由得心头大震,想道:“他……他是真心对我好啊!”

  卢云年纪虽轻,但饱受患难,世人的凉薄轻贱,他是受的太多。不论少年在寺中苦读,抑或入省会考后沦为店小二,从未见过有人为自己掉过一滴泪。眼看顾嗣源待己如此,卢云心中大为感动,颤声道:“老爷,我……我……”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又拜了下去。

  顾嗣源见他真情流露,心中也是欢喜,忙伸手扶住卢云,道:“孩子,快别这样了,咱们有缘相会,又何必在乎一个姓氏?顾伯伯喜欢你这身才华,等顾伯伯接任兵部尚书后,你就来做我门下的幕宾吧!”

  卢云泪水滑落,哽咽道:“大人,我……我卢云受您如此见重,日后何以回报?”

  顾嗣源抚摸卢云的头发,低声道:“傻孩子,只要你能发挥这一身的才学,那便是最大的回报了。”言语之中,满是真心关爱。卢云扑倒在地,放声大哭。

  夜深幽静,江水缓缓起伏,两人各有伤感,经历了这夜深谈后,这一老一少各得知己之感,从此再无隔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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