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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六


  似乎那盞已經熄滅了的燈又燃著了,像是夢境,又似現實,君無忌翻了個身子,彷彿眼前光影婆娑,便是這輕微的感覺,促使他驀地自夢中驚醒。

  窗櫺已明,是那種灰朦朦的魚肚子白色,會合著床頭的燈盞,搖曳出一室悽涼。

  一個錦繡宮妝、面罩薄紗的貴婦人,正自直立床邊,向他默默注視著,這景象頗似又持續很久很久了。

  猝然的警覺,使得君無忌為之大吃一驚,霍地挺身坐起,卻是慢了一步,被那貴婦一隻綿綿細手,抵按當胸,力道不大,卻足能使他動彈不得。

  「你——」君無忌的驚訝可想而知,尤其是當他一眼認出來面前的這個婦人,正是待將殺害自己的大敵李無心時,一顆心幾乎都跳了出來。

  卻已是無能為力,那一隻軟綿綿的手,就按著他的胸,任何情況之下,只需內力一吐,君無忌必將命喪黃泉。

  「我命休矣!」潛發自內心的一聲吶喊,使得君無忌全身興起了一股寒意,便是那般失望悵惘地向對方注視著。

  透過露出於紗巾外的那一雙充滿了睿智、冷靜,更復明亮的美麗眼睛,更像有一種奇異的光彩在閃爍著。

  便是李無心這樣聰明的女人,也有費解之處。君無忌幾乎可以感覺出她那隻輕輕按在胸上的手,竟似在微微顫抖著。「你——」君無忌再一次作勢坐起,依然力不從心,在對方推按之下,平平地睡倒下來。

  「你要幹什麼?」

  李無心雖然同樣衣著錦繡華麗,可是眼前這一襲宮妝,甚至於頭上的疊螺髮式,髮上的翠玉珠釵,俱都與以往數次所見有異,君無忌一經注視之下,宛若似曾相識,引起了內心極大的震驚。一霎間,他現出了前所未見的驚慌,整個身子都為之兢兢戰抖起來。

  微微搖了一下頭,李無心制止了他的激動,其實她本人也似乎陷於激動之中。便是那種氣質,像是靈氣相通,君無忌在她奇異復慈祥的目光示意之下,漸漸趨於安靜。

  漸漸地,李無心鬆開了輕輕按在對方胸上的那一隻手,卻把這隻手移向無忌前額髮際。

  「哦——你這是——幹什麼?」君無忌簡直難以理解,何至於這一霎,自己竟會變得如此馴服?像是面對慈母的遊子,一任她的無限愛撫——

  李無心更似不再凌厲,十足的女性化了。那隻手輕輕滑過了他的前額,偏向右額盡頭,細膩的手指,分開了他散亂的長髮,終於現出了隱藏在那裡的一顆黑痣。

  即使隔有那一襲薄薄的面紗,君無忌亦能感覺出對方的震驚。那一雙美麗的眼睛,在一陣出奇的震驚之下,竟似不勝負荷地微微閉攏,隨即又緩緩睜開。

  接著,這隻手細緻地滑過了他的額頭,轉到了君無忌左面額頭,以同樣的動作,分開了額角散髮,在濃濃的髮叢底部,找著了與右額頭角同樣色澤大小的另外一顆黑痣。

  即使像李無心這樣堅強的女人,竟然也挺持不住,像是突然為閃電所觸,驀地收回了那只探出的手,兩顆滾圓晶瑩的淚珠,順著腮角,直落下來。

  「孩子——真的是你——我——我真不敢想——不敢相信——」

  君無忌一下子坐了起來。

  「別動。」李無心的一隻纖纖細手,軟綿綿地搭在了他的肩上:「先別說話,好孩子,再讓我瞧瞧你,好好地瞧瞧你!」

  然後,她的另一隻手,也復落在了他的肩頭。這雙手,緊緊地在他肩上捏著、撫著,像審視著一座名貴雕塑玉器,最後落向他的雙頰,一霎間,那雙手顫抖得那麼厲害。

  鬆下了手,她長長地吸著氣,眸子裡淚光婆娑,卻充滿了慰藉與喜悅。

  「孩子,你是不小心,丟了什麼東西?」

  君無忌全身一震,約摸著,也似有些感應了。

  「是一幅絹繡吧?」李無心說時已自袖子裡抽出了那件物什。

  君無忌一把搶過來,認出了正是自己大意失落的那一幅母親繡像。

  「如果我猜得不錯,這是你母親的繡像吧?」

  「你——怎麼知道?你——」

  「我當然知道。」話聲顯示著慈愛和諧,較之以往簡直不可同日而語:「打開來看看吧!」

  君無忌已經意會到何等奇妙的事情,在自己身上發生了,他簡直不敢相信,渴望著予以證實了。

  攤開了手裡的絹繡,再熟悉也不過的母親慈樣面容,霍然陳現眼前。

  這一霎,當他再一次向著繡像注視時,卻給了他極大的震撼,一旁的李無心,卻在同時抬起了纖纖玉手,揭下了用以掩遮面容的神秘面紗。

  「啊——」君無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面前的李無心,與畫像中宮妝貴婦,竟然惟妙惟肖,除了五官面形的酷似之外,髮式、穿戴,簡直無一不像,豈止是「像」,分明就是一個人。

  二十餘載歲月悠悠,並不曾在這位昔日娘娘娟好面容上,增添一條皺紋、一莖白髮——多麼美妙的駐顏之術!更難能的是,那璀璨奪目的滿頭珠玉,甚至於身上的一襲絹繡,都保持著原來的色澤,不曾絲毫遜色。為了今日的母子相識,這一切都不是偶然的,那是慈母的用心良苦——

  一陣天旋地轉,君無忌幾乎由床上跌了下來。

  緊緊握住母親的手,一時間熱淚滂沱而下——接下來的擁抱,魂魄相蝕,直似把兩者融成了一人——

  一陣冷漠,一陣激動,一陣熱情,一陣傷心。看他母子相偎相依,雖有千言萬語,一時也難以說清——

  天色早已大明,旭日如血,渲染著各處,一片殷紅。

  母親的眼睛,自始就沒有離開兒子的全身上下,對她來說,他的全身上下,無一不美,無一不好,連他說話的聲音,都是頂好聽的。

  「那一天我找到了你舅舅家——他卻早被賜死——你和老福慶的下落更是不明!」

  李無心喃喃地訴說著,眼神裡既是傷感,又是喜悅,一直都是被這樣的情緒所充斥著。

  「一年以後,我費盡苦心,才找到了我哥哥家唯一生還的一個老蒼頭姜銅,那時他耳目已失聰明,改回了原來的姓氏,姓宮!唉——就是他,是他故意撒謊騙我呢,還是連他自己也被騙了?現在我也不明白!」

  君無忌只是靜靜地聽著,直到現在他整個心境還有如騰雲駕霧地飄浮在空中,多年失散的母親,一旦尋著了,竟然會是自己一直視為大敵的李無心,簡直奇妙到不可思議——而眼前這一霎,面承慈顏,聆聽著她的低訴,只覺得無比溫馨,如飲芳醇,如在夢中。

  李無心深情款款的眼睛,無限關愛地注視著眼前這個壯大魁梧的兒子。

  「都是那個姓宮的老蒼頭騙了我,他說你在七歲那一年生病死了,老福慶也為你舅舅賜死——」

  李無心微微閉了一下眼睛:「就是他這句話,把我害苦了。為了證實他說的是否真實,我曾到姜家墓園,找到了那個管墳的,他告訴我那一年姜家真地死了個孩子,還帶我去看了墳,沒有墓碑的一座小小孤墳——天哪,我那時整個心都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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