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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六


  一時心裡十分受用,據他所知前幾天自己被軟禁的時候,為自己奔走最力、游說最勤、乞求皇帝赦免自己無罪的,便是這個鄭亨。

  北征回來,鄭亨因功已晉昇為「右軍都督府」的「都督同知」,也算是一品的官階了,位大權高,他卻為了手下各衛的整編部署,不能立刻赴任,還得在京師有些子耽擱。

  為了示寵收心,也為了實踐昔日諾言,高煦真的把季貴人賞給了鄭亨。那不過是十天以前的事——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季貴了吃了晚飯,在燈下獨自繡花,一會兒的工夫,她就睏了,竟然來不及更衣,便自倒在床上睡著了。她這一睡,可就決定了她下一步的命運,醒來時當已物異人非,另一個世界了。

  「西華門」幽禁期內,鄭亨之所以奔走最力,說不定就與此有關,高煦巴不得早點見著他,看看他新承美人的得意神色,聽聽他「愛」的呢喃。

  季貴人原已是他忘記的人了,不知怎麼回事,一想到送給了人家,成了人家的新寵,心裡竟然有些依依難捨,怪彆扭的。然而,果真因此能使得「武安侯」鄭亨歸心,成為心腹,卻是值得的。

  緩緩端起了黃龍細瓷蓋碗,呷了一口熱茶,含著淡淡的笑,打量著大步而前、漸漸接近的鄭亨。兩名王府內侍左右掌燈,這個新近拜受右軍都督府的「都督同知」鄭亨將軍已來到了近前。

  雙方約莫著距離十幾步光景,鄭亨站住了腳,「王爺萬安,卑職請安來遲了。」一面說,照朝廷規矩行了大禮。

  高煦「哎」了一聲,趕上前攙住他,喚著他的號:「達榮,咱們是自己人了,常相見面,用不著來這個,快坐下,坐坐!」

  鄭亨行了個半禮,也就無可無不可地停住了,一時只望著漢王作笑,卻是含蓄著苦澀尷尬的意味。

  「夜涼了,王爺不怕凍著了身子?還是保重一點的好——」打量著這片露臺,鄭亨遲遲未曾落座。

  漢王立刻明白,一笑道:「是有些涼了,來,咱們裡面聊聊去。」

  進了暖閣花廳,獻茶入座,高煦揮揮手,打發了幾個內侍從人,才自含笑道:「這兩天為我的事,讓你受累了,也是我一時大意,才自會出了這麼個小紕漏,不過,聽說聖上那邊氣倒是消了,這就好辦,下一步該看咱們的了。」

  「是——王爺——」

  嘴裡一個勁兒地說著「是」,點著頭,皮笑肉不笑的那副樣子,顯示著他內心並不快意,頗似「心事重重」的模樣。

  高煦立刻就覺察出來了,「你怎麼啦?身上不舒服?」

  「不不——」鄭亨連連搖著頭。欲蓋彌彰,臉上越加地顯著不自在,終於在高煦犀利的目光之下,敗下陣來。

  「唉,」他搖了一下頭,看著正面的王爺,苦笑道:「王爺賞賜的那個季貴人——」

  這個鄭亨平日說話最稱乾脆,不知怎麼回事,這一次卻顯得這麼不利落,溫溫吞吞,半天連一句整話都說不清楚。

  高煦看在眼裡,好不納悶,「季貴人她怎麼了?」

  「王爺——卑職福淺——難望美人的青睞——辜負了王爺一番美意——」一面說,他隨自位上站起,臉上的那份子不自在,尤其昭然。

  高煦見狀由不住吃了一驚,緊接著,他立刻堆下了笑臉:「這是什麼話!我明白了,哈哈——」仰頭大笑了幾聲,高煦朗聲說道:「我看你上陣殺敵,是把好手,對女人的一套,卻還差得遠,怎麼回事?銀雁她不聽話,還想著回來是不是?」

  「唉——王爺——」重重嘆了口氣,鄭亨自挽起的袖管裡拿出了一柬信函,上前一步,雙手呈上:「這是季貴人留給王爺的絕筆,卑職不敢私藏,王爺請過目一閱就知道了。」

  一聽是季貴人的「絕筆」留書,漢王高煦臉上的笑靨,頓時為之消失,呆了一呆,緩緩伸手把一束素箋接了過來。

  「字呈王爺銀雁絕筆」

  幾個梅花小體,寫得甚是清秀。早先高煦多次見她習字,一眼即可看出是出自季貴人的手筆。高煦的神色變了,勿勿抽出了裡面的信函。敢情裡面還夾帶有別樣物件。隨著他抽出的函件,一束黑細的秀髮,自信封裡簌簌落下。

  高煦一把捏在手裡,心裡已意識到不祥,看了鄭亨一眼,卻遲遲不展閱。

  「王爺,這季貴人真是個節烈婦人,王爺你錯看她了——」鄭亨說著嘆息一聲,便自垂下頭來。

  高煦一霎間頗似神馳,不覺黯然地緩緩坐下,看了一下手上的頭髮,把它放在茶几上,隨即展開了銀雁的一紙絕命留書。

  「王爺:銀雁命薄,今生無福再服侍您了。

  也許您早就知道我愛您——王爺!可是你卻永遠也想不到,我愛您有多麼深?為什麼王爺您要把我狠心地送給別人?如此,在我面前,便只有死路一條了。唉!現在我是多麼痴心地想念著您,要是能再看您一眼,該有多好?

  王爺!還記得吧,過去您常常撫摸我的頭髮,誇說好看,現在我剪上來送給您,見髮思人,能有王爺您的一個微笑,銀雁死也知足了。

  王爺保重小妾銀雁絕筆」

  「哼哼——」高煦用力地攢握著手裡的這紙遺書,臉色很不好看,「她真的死了?」

  鄭亨黯然地點了一下頭:「上吊死的——晚了一步沒有救活!」一面說,搖搖頭嘆了口氣,「士可殺而不可辱,想不到王爺身前一個小妾,竟有這等氣節,真正令人敬佩了——」說著,他又自發出了沉重嘆息,大有「如此佳人」,偏偏自己「不堪承受」的遺憾與悲哀。

  「這是她的命薄!」高煦冷冷說道:「沒有福氣服侍你鄭大人,人死不能復生,也就算了吧,我府內美麗佳人多得是,過兩天我物色個好的,再給你送過去。」

  「不不不——王爺!」鄭亨一臉惶恐地站起來,連連搖著手:「王爺身邊俱是節烈美眷,卑職實無德能消受,千萬不可,千萬不可。」

  高煦微笑了一下,沒有再說什麼,心裡這一霎,盡是季貴人的影子,顯然是她的死,給了他很大的感傷,他卻偏偏故意不予重視,提也不再提她一句,當下故意找了些閒話,與鄭亨談了一陣。俟到鄭亨談起太子與朝中近況,才自吸引了高煦的注意。

  「太子這一次代王爺求情,很得好評,據說很多外官都向皇上有專折,對太子歌頌備至,推力仁孝兼具!」鄭亨頓了一頓,接下去道:「因此朝中多有揣測,說是前此收押那幾個太子身邊的人,都將為皇上下旨開釋,卻不知真也不真。」

  高煦原先還忍住不發,一聽到這裡實在忍不住哼了一聲,氣忿地道:「這就是他機智狡猾的地方了,他的這點鬼心思,瞞得過別人,卻是瞞不了我。哼!別看他現在神氣活現的,早晚我非給他戳破,叫他原形畢露不可。」

  鄭亨「嗯」了一聲,唯唯地附和了幾句,卻也只是些無關痛癢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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