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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一


  小琉璃腳下放得極輕,悄悄走過去,輕輕揭開了君無忌的門簾,待將回身招手,春若水卻早已佇立其後,微微向他點了一下頭,伸手接過了門簾兒,小琉璃便自悄悄退到一邊。春若水只是靜靜地向君無忌注視著——

  「他」果然像是大好了,安靜平和地盤膝坐在床上,雙目下垂,出息平和。春若水雖於此道談不上高深成就,卻也參習有年,有些功力。當時只向著君無忌臉色神態略一注意,即知道對方此刻正運功「氣轉河車」,到了緊要關頭,這一霎正是「全神貫注」,意不旁屬,是打擾不得的。

  靜坐中的無忌,雖在傷患之中,亦不失英俊雄偉,挺直鼻樑,斗滿雙頰,寬敞的額頭,處處散發著男性的魅力,卻是那種高貴氣質、豐榮內涵襯托出來的風華情操,一眼即能感覺出來的不落凡俗——

  看著看著,她的眼睛濕潤了。多少個失落的過去,已然流失了,也曾向命運詛咒,默默抗衡過,即使來此之前,也勇敢的訴諸良知,對內心做過一番掙扎,滿打算此番見面,能夠有一番新的開始,拋卻了沉重的舊包袱,那裡知道事與願違,仍然傷心地敗下陣來。

  這「自甘敗陣」的滋味,最不堪消受,真正迴腸九轉,無語無蒼天了。

  「我的愛人,你自珍重,自求多福。請原諒我不留下來再照料你了!」

  一聲聲在心裡喚著,訴說著——雙眼間所見迷離。透過了瑩瑩淚眼,人兒模糊,燈也迷離,一切俱似有了感情,此時此境,她亦無能多所戀棧,便自悄悄地退了出來。

  不知怎麼回事,小琉璃也哭了,紅著兩隻眼,他注視著這位今日的「春貴妃」,心裡還一直老當她是過去的「春小太歲」,在他眼睛裡實在看不出兩者之間到底差別在那裡?正因為如此,他才會格外地對她感覺到親切。

  「大——小姐——」

  春若水站住腳,看看他,輕輕一嘆說:「唉,小琉璃,你也回去吧!」

  樹葉子刷刷地在眼前直打著轉兒。看著面前的這個小子,敢情已非當日唱歌跳舞的那個調皮樣子,卻也發育得闊肩聲雄,有些男人樣兒了,他有幸追隨君無忌讀書習武,假以年日,必當有成,卻也始料非及,難能可貴。

  忽然使她有所觸及,不覺解頤微笑道:「你還記得冰兒那個丫頭吧?如今她出落的好標緻了!」

  小琉璃不覺臉上一紅,靦腆地笑笑,垂下了頭。

  「她還時常惦記著你,你——」忽然她覺出,這畢竟是太遙遠,不著邊際的事情,切切不可自己一相情願的作下斷語,畢竟今天的冰兒和往日比較起來,可是變多了。

  人的一生,實在有著太多太多的變化,不同境遇,不同環境,隨時都在左右著一個人的思想與命運。她實在有些驚訝,尤其是此一刻,當他目睹著小琉璃的純樸如昔,才自警覺到冰兒已非當年的天真爛漫,她已經變得太懂事、太成熟、也太遷就現實了。

  以冰兒今天的身分、享受,是否還能瞧得上小琉璃這麼個人?可是大大的疑問。這麼想著,她就一聲也不吭了。

  一霎間,她只覺得身上好冷,好悽涼,再看看面前的這個大男孩,透過他痴情的目光,直覺地感到他的純樸憨厚,好可愛的。

  如果「真」就是美,是代表永恆不會變化的品質,那麼君無忌和他跟前的這個小徒弟,確是具有同樣這類美的品質,特別是陷身在極侈物華、滿堂金玉的無邊慾海,無能自拔的當兒,看見了天地間歲寒而後開放的梅花,越覺其美的高超、美的卓越出塵,不落凡俗。梅花雖瘦,卻無寒相,人有氣節便不為窮,君無忌的美,正是在此大節操裡顯現而出,天歲越冷,越覺其芬芳,無能識此,實無足識無忌之美。

  春若水的遺憾,正在於面臨著向這個衷心所敬愛的偉大俠士揮手告別,雖然她內心是多麼的不願意——

  無奈,便這樣悵悵地去了——

  紫藤花酣,蝶兒飛舞。午後的日頭,儘管光華刺目,卻已不再炎熱。「秋分」以後,太陽已似失了「陽魄」,照射在人身上,只知其暖而不知其熱,真正溫煦可人。仰視穹空,萬裡無雲,空氣是那麼清新,沁人心肺,開秋之後,要數今天這個日子最稱愜意了。

  只是對「漢王」朱高煦來說,今天的日子可不怎麼好過,卻也「有驚無險」。皇帝「驚駕」的消息,早已傳遍京師。傳說是有了刺客,形容得「神龍活現」,說是刺客來自大內的「內十二監」,喬裝成一個侍寢的「太監」,不但混進了大內宮廷,更混進了皇帝息駕的「承乾宮」——「承乾小閣」,差一點要了皇帝的老命。說是皇帝被該刺客挾持了足有一個時辰,高起潛等一幹大內能人,眼睜睜地看著無能為力,卒令該刺客為所欲為,若非是皇帝自個兒動手,予來人以重創,化解了危機,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於是乎,紫禁城來了一場天翻地覆的大整肅,十二監的太監,人人都接受了嚴厲盤查,負責「侍寢」、「侍安」的太監群,誰也脫不了關係,有一百七十多個挨了打、調了差事,「女官」一樣少不了罪,責任最大的七個人,白綾賜死,屍身都已發還了家人。遭「苔打」而死的有三個人(作者注:明制中對女官的刑罰之一,笞打即以小竹杖責打之意),宮廷裡陰風慘慘,一時人人自危。

  說起來高起潛應該是罪最大的一個了,偏偏皇帝遷就現實,一刻也少不了他,只不過是遭了「申誡」,暫時被削了「四品」的官位,著他戴罪立功,其他的大內衛士很多都掉了差事。

  高煦早就得到了消息,搶先進宮問安,連日來五度進宮,手裡掌握著第一手資料,便是為此深深納悶。他似乎已猜知那個大膽「驚駕」的人是誰了,是以特別約見了「錦衣衛」指揮使紀綱。

  談話一開始,就顯示出它的神秘性。朱高煦是在「飛燕朝水閣」接見紀綱的,茅鷹負責看守侍候,不虞外人闖入。

  「王爺,那是錯不了的,」紀綱說:「高起潛已經把那人形容得夠清楚了,除了他不會有別人!」

  「君無忌?」站起來走了幾步,眼睛盯著水面殘荷。高煦臉上現著怒容,卻又頗有隱憂的皺著眉。

  「除了他,別人誰還有這身本事?」紀綱把身子湊近,聲音變小了:「皇爺傷了他,也是事實,地上的血跡卑職都驗看過了!」

  「那有什麼用?反正他沒死!」高煦冷笑了一聲:「這傢伙命也真長,三番兩次的受傷,可就是死不了。」

  「皇爺犯了疑心,要卑職詳細打聽這個人的出身姓名,不得隱瞞,有了結果,向他老人家當面具報。」

  「啊!」高煦怔了一一怔:「這可又為了什麼?」

  「許是愛才吧!」紀綱神秘地笑著,一雙細長的眉毛彌勒佛似地向兩下彎起來:「已是第三次傳口諭了,要捉活的,不許傷害他。」

  高煦重重地嘆了口氣:「早就知道留著這小子會成為禍害,真想不到這一次他竟然鬧到老爺子頭上來了,我就是不明白,他是為什麼?難道真想『死而復生』?」

  紀綱嘿嘿冷笑道,「這可也難說,好在這一次還沒有透出口風,真要是皇上知道他的身分,那可就麻煩了。」

  「這就是今天我找你來的主要原因了!」高煦冷冷地說:「聽說太子對我犯了疑心,以為是我弄的鬼,故意在老爺子跟前砸他的招牌。真叫冤枉,看起來,我們兩個這個梁子算是結定了,永遠也解不開了。」

  那是因為君無忌當日進宮,順口拿「東宮太子」作了掩護,騙過了皇帝的近身侍衛,為此太子高熾不得不有所表白,多少受了點閒氣,自然地聯想到是高煦弄鬼,整他的冤枉。兄弟間的感情,更進一步為之惡化。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紀綱苦笑道:「卑職也為王爺解說過了,只是那一邊沒有王爺您的大度量,是個小心眼兒。」

  高煦愣了一愣,手拍欄杆哼了一聲:「怎麼樣?我就知道他是放不過我的,老爺子那邊不用說也告了狀了,要不是剛由北邊回來,立了些軍功,還真挺不住,還好,總算聖上英明,為我擔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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